第6章 一(1 / 1)

早起疊被子的時候,水仙在枕巾上捏起了十幾根掉發,有黑的,有白的。白的像繡花用的白絲線,亮晶晶的,還有光澤呢。黑的呢,卻算不得黑了,仿佛在土裏滾了一圈,灰撲撲的。她輕輕歎了口氣,把它們團起來,揭開火爐蓋,丟進爐內。隨著“噗”一聲響,火爐裏頓時躥出一股燎毛的焦糊味兒,頭發燒沒了。

水仙記不得自己啥時開始有了白發,先前隻是零零星星冒出幾根,漸漸地,越來越多,成了勢,遠遠看去,頭上像是落了一層白霜。在改花的攛掇下,她染了幾次,一塊五毛錢一包“一洗黑”,洗頭的時候,按比例把染料兌水調融了,用梳子蘸了這染料,沿著發縫塗抹到頭上,再找塊毛巾把頭發包起來,隔十來分鍾,衝洗幹淨,等到頭發晾幹了就成黑的了。漆黑漆黑的,像墨汁,而且還硬,仿佛用舊了幹透的墩布。改花笑話她,你呀,真是個笨老婆,哪有你這樣染頭的,黑成這樣,一看就是假的嘛。改花教給她,買染發劑的時候別隻買黑的,記得搭配一包黃的,兩種顏色混著調勻,這樣,染出來的頭發就不會難看了。改花的頭發也是染的,人家技巧掌握得好,發絲微微發黃,而且還燙過,蓬蓬鬆鬆的,根本瞧不出是染的。改花和水仙是好姊妹,娘家都是清水窪的,一起嫁到柳家峪,幾十年相跟下來,關係處得和親姊妹差不離。

可是,還沒等水仙按照改花教給她的方法染發呢,皮膚病就犯了,前額起了密密麻麻一片紅疹,奇癢,抓破了,流出膿水。她也不知咋回事,幹著急,眼看症狀越來越厲害,這才找村裏的醫生看。醫生說是皮膚病,怕是過敏引起的。醫生也是村裏的熟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看著水仙那一頭黑得不像話的頭發說,可能是染發劑的緣故,很多人對染發劑過敏。哦,原來是這樣,水仙臊紅了臉。吃了防過敏的白色藥片,塗了皮康王藥膏,要命的紅疹總算消下去了。從此,她卻再也不敢染頭發了。就這樣,才剛五十出頭的她,乍眼看去,倒像個頭發花白的龍鍾婦人。

有一次,改花奚落她:“瞧你這頭發,醜死了,想當年,三鄰五村哪個不誇你長得俊,再瞧你現在成啥樣了,你就打算一輩子這樣?”

改花的話捅到了水仙的心窩子,她自己也為頭發的事鬧心,便也沒好聲氣:“想得美,我們哪還有一輩子活,我們呀,已經是多半截兒埋到土裏的人了。”

改花說:“就算隻有半輩子活,那也要活得鮮鮮亮亮的,走出去,橫豎不能讓人小看。”

水仙白了改花一眼:“動不動就小看大看的,自己不小看自己就行了,管別人咋看了?”

改花見水仙動氣了,好言勸她:“沒人小看你,我是說你的頭發,不如去理發店染吧,用貴些的染發水,人家手藝好,傷不到頭皮,興許不會過敏。”

水仙想了想:“那也得等過年的時候再染。”

“等過年還得幾個月,現在就去染吧。”

水仙抱怨道:“我早就問過了,染一次十幾塊錢呢,現在染了,等過年白頭發又該長出來了。你不知道,我這頭發比韭菜還長得快。”

改花撇著嘴說:“算了,你這個財迷精,一天到晚就知道錢錢錢,省下的錢預備帶到墳裏去呀。”

“說得輕巧,我就是想帶到墳裏也得有呀,先前蓋房子欠下的一屁股饑荒還都沒還清呢。”水仙歎了口氣。

改花自然知道水仙家的底細,她瞅了一眼水仙,不做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