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病房,我和陳明同誌交談間,一位護士走過來,請陳明去接電話。歸來後陳明告訴我是葉(聖陶)老打來的,詢問丁玲今天的病情。我知道已屆92高齡的葉老也正在另一所醫院住院,卻還這般關心他人,這實在是格外令人感動的事。陳明說,葉老差不多三天兩頭來電話關切丁玲的病情,這使我想起了丁玲與葉聖陶先生的深情厚誼的一段佳話。那是1927年,正在北京流浪、正在北京思考的23歲的丁玲,為了解剖社會,宣泄自己內心的苦悶,詛咒和聲討黑暗的舊社會,她找到了一個工具,一件武器——那就是筆,手中的筆。她拿起一支筆來,寫下了她的最初的小說《夢到》,投給鄭振鐸、葉聖陶主編的《小說月報》,被葉聖陶從一般來稿中發現采用了。由此丁玲走上了文學道路。發現一篇稿子就是發現一個人!用當今的話來說就是推出一個文學新人。可以想見,這種特殊的情誼自然不一般。多年來,丁玲對葉老一瓣心香,沒齒難忘。同樣,葉老對丁玲也一向是關懷備至。因此當丁玲病情嚴重的時刻,葉老對之格外焦慮,格外關懷。
如今,丁玲已經去了。她堅強地走過了漫漫的82個春秋,迎來了一個又一個燦爛的早晨,希望的陽光。
她是從戰鬥的風雨中走過來的一位戰士,一位人民的作家。
人民,將會永遠記著她,一個大寫的人——丁玲。
1986年3月12目淩晨,北京.
桑幹河畔的記憶
倏忽間,前輩作家丁玲離開我們已經25年了。然而她傑出的著作,她的思想精神,卻長留人間,鼓舞著、激勵著我們一代又一代人。
最近幾年,我曾幾次有機會回到桑幹河畔的河北涿鹿縣溫泉屯村。那裏是丁玲同誌創作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幹河上》的生活根據地,也是我在六十年代初下放鍛煉的地方。如今,當我站在桑幹河畔溫泉屯村口“丁玲紀念館”前的大槐樹下,思緒萬千,許多往日的記憶一幕幕閃現眼前。上世紀四十年代的解放前夕,丁玲曾在張家口地區的涿鹿縣一帶參加土地改革,較長時間生活在溫泉屯村,她對這裏的山山水水,人文曆史十分熟悉,也有著深厚的感情。《太陽照在桑幹河上》中許多環境背景和人物原型,大都取材於這個村和這一帶地區。
作為新中國第一部反映農村土地改革的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幹河上》,1951年榮獲“斯大林文藝獎”。丁玲將其獎金捐贈給了新中國婦女兒童發展事業。1954年春天,她和陳明同誌在張鳳珠(時任丁玲秘書)的陪同下,又回到溫泉屯村,看到村裏的變化,人們精神麵貌的煥發,十分欣慰。她想農民的生活有了改善,還需要有豐富的文化生活。於是便又用《太陽照在桑幹河上》的一部分稿費,為溫泉屯村建立了文化站,購置了黑板、樂器和書籍報刊等,活躍了農村文化生活。
同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曾經有一個幹部下放農村鍛煉的製度,我們那時都很年輕,在下放幹部之列。我和作家宗璞、聞山、鄭文光恰好下放到溫泉屯村。那時,河北張家口地區的涿鹿、懷來兩縣正是中國作協和中國文聯幹部下放的基地,許多詩人、作家都在此經受過農村生活的鍛煉。每人時限一年,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當時我們在村裏常常聽到人們念叨起丁玲,親切地稱她為“老丁”,說她住在村裏時,常常走東家、訪西家和大夥拉家常,噓寒問暖,貼心得很!聽說她還在大上海待過哩,又到過延安,是個有名的大作家呢!可卻一點不擺架子,和俺老百姓打成一片,對待鄉親們可真親。
六十年代的“文革”前,我作為《人民文學》的編輯,曾去“北大荒”農墾總局組稿,有天我在佳木斯的農墾局招待所有幸見到丁玲和陳明夫婦,她們那時在湯原農場生活和勞動,雖是經曆苦難,卻依然堅強麵對,她在農場一邊勞動,一邊向農工們普及文化,帶動了農場的年輕人學知識,學技術的熱潮。她和密山、湯原的農工們、戰友們在風風雨雨和共同勞動中結下了深厚的情誼。無論怎樣的處境,她始終保持著和人民群眾的血肉聯係。她說:“在北大荒,我有新的成長,我更為穩定。多謝老百姓呀,我永遠不能忘記他們。”她曾強調作家“到群眾中去落戶”,提倡作家要深入生活,她以自己的創作實踐,身體力行。當然,時代在發展,至於如何深入生活,可以有多種多樣的方式方法,但生活是創作的源泉,應該毫無疑義的。
此刻,我想起,1985年的春天,《人民文學》雜誌社曾在首都劇場舉辦係列文學講座,陽春三月的一天,我們邀請丁玲同誌作了一次演講。麵對1000多位熱心的讀者聽眾,丁玲以自己親身的創作經曆,告訴讀者朋友們:寫作,要向社會學習。她說:“常常有人問我,你當作家經常讀什麼書,受什麼書的影響,受哪位作家的影響?我想了想,我就讀了一本書,讀了社會這一本書……我寫東西不是從書本上來的,不是從想象中來的,都是從我眼睛裏見著的,社會裏經過的……總之,不要脫離生活,要經常深入到實際中去,到群眾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