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是何等富有原則而圓滿!簡直出乎我們意料之外!他絕不像傳說中的那樣“傻”,那樣“癡”,而是一個很有政治頭腦的科學家。
接著,他又向我們講述了——實際上是控訴“四人幫”借所謂“批鄧”,企圖利用他栽贓、誣陷鄧小平同誌的罪惡行徑。他說,曾經有幾個掛著“記者”招牌的人竄到數學所,三番五次地動員他、威脅他,要他寫文章“批鄧”。他巧妙地拒絕了。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這些人又變了一副腔調,哄騙他說,人家不都說你是走“白專”道路的人嘛,好啦,現在有個機會,如果你對“批鄧”表個態,寫篇文章,那就可以證明你是“又紅又專”的科學家。
陳景潤依然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還向我們述說了一些他在“文革”中被殘酷批鬥的慘狀,以及他如何施計躲避參加鬥爭他的老師華羅庚教授的情景。
聽到這些令人感動的故事後,我和徐遲同誌增進了對他的了解,消除了某些誤解。當然他也的確有些怪癖,但多半屬於性格所致。
他很有耐力和韌性。在那樣艱難的條件下,能夠堅持攻克“哥德巴赫猜想”,需要多麼大的毅力。
徐遲動情地悄聲對我說:“周明,他多可愛,我愛上他了!就寫他了。”
畢竟,對於刊物來說,這是一個重要的選題,一個需要慎重對待的選題。雖然這件事運作前我們已經彙報給主編張光年(光未然),他表示支持,但今天這些新的情況必須向他及時彙報。
當晚,我安排徐遲住進中關村科學院招待所後,立即返回城裏,直奔東總布胡同四十六號張光年同誌家,當麵向他述說了當日我們的感受。
張光年饒有興味地聽著,還不時提問。考慮片刻,他斬釘截鐵地說:“好哇!就寫陳景潤!不要動搖。‘文革’把知識分子打成‘臭老九’,不得翻身!現在黨中央提出搞‘四個現代化’,這就要依靠知識和知識分子!陳景潤如此刻苦鑽研科學,突破了‘哥德巴赫猜想’,這是很了不起的!這樣的知識分子為什麼不可以進入文學畫廊?!”他示意我說:“你轉告徐遲同誌,我相信這個人物他會寫出一篇精彩的報告文學,就在明年一月號《人民文學》上發表。”主編張光年的果斷拍板,促成了《哥德巴赫猜想》的出世。
為了寫好這篇報告文學,徐遲進行了深入采訪和大量調查研究。他住在中關村,白天黑夜都排滿了采訪日程。他先後采訪了許多著名的數學家,其中有陳景潤的老師,有陳景潤的同學,也有現在的同事。有講陳景潤好的,也有對陳景潤有看法的。講好的、講壞的,正反兩方麵意見他都認真地傾聽。他說:“這樣才能做到客觀地全麵地判斷一件事物、一個人。”這期間,他花了很多工夫硬“啃”了陳景潤的學術論文。我說:“好懂嗎?”他搖搖頭說:“不好懂,但是要寫這個人必須對他的學術成就了解一二。雖然對於數學,不可能都懂,但對數學家本人總可以讀懂。”
有一天,徐遲在食堂吃飯。一位女同誌,知道他是作家來寫陳景潤的,便直言勸告他:“別寫陳景潤。科學院、數學所的優秀科學家多的是,幹嘛非寫陳景潤!這可是個有爭議的人物。寫寫數學所的楊樂、張廣厚也好啊。”
當然,采訪中讚成寫陳景潤的人也不少。
在數學研究所,徐遲去了陳景潤經常出入的圖書館,去了他的辦公室,跟他一起進食堂,一塊兒聊天,還去看了“文革”中陳景潤被毒打而滾下樓的那個樓梯。很快,他和陳景潤成了知心的朋友。但是唯獨沒有看到過這個重要的地方——陳景潤解析“哥德巴赫猜想”的那間六平方米的房間。如果不看看這間小屋,勢必缺少對他攻關的環境氛圍的直接感受,那該多遺憾!
為此,我們一再向李尚傑同誌表達這個小小的願望。老李說:“小陳可是從來不讓人進他那間小屋的!他每次進了門就趕緊鎖起來,使得那間小屋很神秘。我倒是進去過,如果你們要進去,隻能另想辦法,要不,咱們搞點‘陰謀詭計’試試看。”
經策劃,這天,我和徐遲、李尚傑三人一同上樓,臨近陳景潤房間時,老李去敲門,先進屋。我和徐遲過了二十分鍾後也去敲門,表示找李書記有急事,然後爭取擠進屋去。
當我敲響門,陳景潤還未反應過來,李尚傑搶先給我們開了門,來了個措手不及,我和徐遲迅速跨進了屋,他也隻好不好意思地說:“請坐,請坐。”其實,哪裏能坐呀!我環顧四周,室內一張單人床,一張簡陋的辦公桌和一把椅子。牆角放了兩個鼓鼓囊囊的麻袋,一個裝的是他要換洗的衣服,另一個全是計算題手稿和廢紙。辦公桌上除了中間常用的一小片地方,其餘桌麵上落滿了灰塵。他有時不用桌子,習慣將床板的一角褥子撩起,坐個小板凳趴在床上思考和演算。真可謂艱苦奮鬥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