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甲子年最末一日的神聖時刻。再過幾個小時,當午夜的鍾聲響過,我們迎來的將是一個更加明媚的早晨,更為燦爛的年月。
此刻,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紛紛揚揚,飄落下來,灑遍京城大地,鋪滿京郊四野。嗬,一片茫茫閃光的銀白世界,多麼迷人,多麼富有詩意!
風雪中,遠處,近鄰,聲聲繁密而響亮的爆竹,綠的焰、紅的火,黃的煙,白的光,不時發出陣陣巨響,映出燦燦光亮,彌漫太空,染紅了故都半邊天。
多麼熱鬧歡暢的北京除夕之夜啊!
然而此時,我心中卻升騰起一種莫名的惆悵之感,落月屋梁之思。我忽然想起古人的兩句詩: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
其實,我的家、我的孩子,都在北京,就在我的身邊。我自然不會有遊子思家的惆悵。我苦苦思念的是遠在千裏之外的幾位朋友!
其中一個就是宗英。其實兩天前的晚上,她還在北京,我們還通了很長一次電話。很快就是春節了,我滿以為她肯定會在北京過年,因為這裏有她的哥哥、弟弟、嫂嫂、弟妹,還有許多要好的朋友,大家準定歡迎她團聚一起,高高興興過個年。誰知,電話中,末了,她向我宣告:明天(臘月二十八日)中午她就要飛了!提早相互拜年。
我聽了為之一愣,勸她留下來。她怎麼也不肯。我又滿以為那麼她一定是回上海過年。不料,她說:哪裏,我想念蛇口了,回蛇口!那裏有我的事業!……回答是斬釘截鐵的。自然毫無商量餘地。
但是她也說了不回上海的原因之一,是由於最近幾天,她忽然覺得阿丹回來了!這分明是幻覺,不是事實。也許由於年節將到倍思親;也許由於她幾年來四處奔走,過於疲勞了,一旦有個喘息,便會憶及往事;或許因為幾天前她剛剛看過一部關於趙丹藝術生平的紀錄片後所引起的綿綿思緒。使得她,一個堅強的女人,一顆已經逐漸平靜下來的心,又掀起一陣波瀾,所以她抑製不住地哭了!整整兩天,她沒有邁出房間半步;食不下咽,泣不成聲。知悉這一情景,我的心極不平靜!
我想起近幾年她常常說起的一句玩笑話:我是沒有家的。開始,我聽到她這樣講的時候,從她的表情和語氣,我理解是因為失去阿丹的傷感。自然不排斥這個因素。但是,久而久之,我發現這話不無道理,她講的和做的言行一致。幾年來,雖說她在上海有一個家,一幢漂亮的花園洋房,舒適的家,然而她卻很少沾家,很少留戀大都市。她舍棄了一個“小家”,卻一頭撞進繁花似錦的大“家”。她幾乎常年奔波在外麵投身於火熱的群眾生活中。
如若我們稍為留意,就會發現,粉碎“四人幫”後的黃宗英,果真是精神煥發,意氣昂揚,雖說已是一位年近花甲的女同誌,卻隨時響應生活的召喚,投身於各條戰線,采訪寫作,辛勤耕耘。短短幾年中,她涉足於祖國的東南西北,踏遍祖國的千山萬水。她先後到了陝西、廣東、甘肅、福建、山西、湖北、南京、重慶、蘇州、濟南、柳州、南通、延安、北京、天津、四川、西藏等地。如今,她又“落戶”到了深圳特區的蛇口。記得她剛到蛇口時,曾在給我的一封信中深情地說:“如果我知道特區是這樣的,我早就來了。繁華對我從來沒什麼吸引力,而艱辛總是使我一見鍾情,又難以自拔……”她宣告她要在特區“紮”下去啦!這是1983年冬天的事。如今,她果然在特區“紮”下來了,而且還開創了新的事業。特區的人大概都已忘記她是作家黃宗英,而公認她這個名副其實的都樂文化娛樂公司的總經理。她自己當然不會忘記她既是經理又是作家的身份。她一再興奮地說:“在特區,我看到了一種創業精神,我要寫希望。”
也有人擔心,她會不會由於當了經理,被卷入事務的漩渦,被拴住?而黃宗英明確表示:“拴住是好事。我從來不願做生活的旁觀者,而要做生活的參加者,搏擊者。”她還深有所感地說:“以前,我寫的《大雁情》、《桔》,直到《小木屋》等都是呼籲文學。雖然在讀者中得到了廣泛反響,我並不滿意。我現在更想寫的是在四化中比較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這些人是中國20世紀80年代的勇士,我是追蹤勇士的腳步向前行。”
是呀,黃宗英,正是一位追蹤勇士的腳步向前行的作家,一個馬不停蹄,追趕生活浪花的人!這使我不由得回想起,在她57歲那年——1982年9月,我們和她作為中國作家協會派出的第一個進藏的作家訪問團,訪問西藏高原那幾十個日日夜夜的難忘情景。
去西藏!這是我久已向往的了。多年來由於我在一家文學刊物做編輯工作,又是專門擔負著散文、報告文學的任務,因此除台灣省外,全國二十幾個省市,我幾乎跑遍了,唯獨不曾到過西藏。我曾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去西藏。不到西藏心不甘。曾經有一次機會,即前幾年中國登山隊要進藏,準備攀登珠穆朗瑪峰,登山隊長史上春同誌盛情邀我們去。我的幾位擔任記者工作的朋友都如願以償,快活地去了。而我,因當時手頭有緊要工作任務,未能“得逞”,傷心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