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求經濟權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許比要求高尚的參政權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類更煩難。天下事盡有小作為比大作為更煩難的。譬如現在似的冬天,我們隻有這一件棉襖,然而必須救助一個將要凍死的苦人,否則便須坐在菩提樹下冥想著普度一切人類的方法去。普度一切人類和救活一人,大小實在相去太遠了,然而倘叫我挑選,我就立刻到菩提樹上去坐著,因為免得脫下唯一的棉襖來凍殺自己。所以在家裏說要參政權,是不至於大遭反對的,一說到經濟平勻分配,或不免麵前就遇見敵人,這就當然要有劇烈的戰鬥。
戰鬥不算好事情,我們也不能責成人人就是戰士,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貴了,這就是將來利用親權來解放自己的子女。中國的親權是無上的,那時候,就可以將財產平均地分配子女們,使他們平和而沒有衝突地都得到相等的經濟權,此後或者去讀書,或者去生發,或者為自己去享用,或者為社會去做事,或者去花,都請便,自己負責任。這雖然也是頗遠的夢,可是比黃金世界的夢近得不少了。但第一需要記性。記性不佳,是有益於己而有害於子孫的。人們因為能忘卻,所以自己能漸漸地脫離了受過的苦痛,也因為能忘卻,所以往往照樣地再犯前人的錯誤。被虐待兒媳做了婆婆,仍然虐待兒媳;嫌惡學生的官吏,每是先痛罵官吏的學生;現在壓迫子女的,有時也就是十年前的家庭革命者,這也許與年齡和地位都有關係罷,但記性不佳也是一個很大的原因。救濟法就是各人去買一本notebood來,將自己現在的思想舉動都記上,作為將來年齡和地位都改變了之後的參考。假如習惡孩子要公園去的時候,取來一翻,看見上麵有一條道,“我想到中央公園去。”那就是即刻心平氣和了。別的事也一樣。
世間有一種無賴精神,那要義就是韌性。所說“拳匪”亂後,天津的青皮,就是所謂無賴者很跋扈,譬如給人搬一件行李,他就要兩元,對他說這行李小,他說要兩元,對他說道路很近,他說要兩元,對他說不要搬了,他說也仍然要兩元。青皮固然是不足為法的,而那韌性卻大可佩服。要求經濟權也一樣,有人說這事情太陳腐了,就答道要經濟權;說是太卑鄙了,就答道要經濟權;說是經濟缺席就要改變了,用不著再操心,也仍然答道要經濟權。
其實,在現在,一個娜拉的出走,或者也許不至於感到困難,因為這人物很特別,舉動也新鮮,能得到若幹人們的同情,幫助著生活。生活在人們的同情之下,已經不是自由了,然而倘有一百個娜拉出走,便連同情也減少,有一千一萬個出去,就得到厭惡了,斷不如自己握著濟濟之權為可靠。
在經濟方麵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麼?也還是傀儡。無非被人所牽的事可以減少,而自己能牽的傀儡可以增多罷了。因為在現在的社會裏,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這決不是幾個女人取得經濟權所能救的。但人不能餓著靜候理想世界的到來,至少也得留一點殘喘,正如涸轍之鮒,爭謀升鬥之水一樣,就要這較為切近的經濟權,一麵再想別的法。
如果經濟製度竟改革了,那上文當然完全是廢話。
然而上文,是又將娜拉當作一個普通的人物而說的,假使她很特別,自己情願闖出去做犧牲,那就又另是一回事。我們無權去勸誘人做犧牲,也無權去阻止人做犧牲。況且世上也盡有樂於犧牲,樂於受苦的人物。歐洲有一個傳說,耶穌去釘十字架時,在Ahasvar的簷下,Ahasvar不準他,於是被咒詛,使他永世不得休息,直到末日裁判的時候。Ahasvar從此就歇不下,隻是走,現在還在走。走是苦的,安息是樂的,他何以不安息呢?雖說背著咒詛,可是大約總該是覺得走比安息還適意,所以始終狂走的罷。
隻是這犧牲的適意是屬於自己的,與誌士們之所謂的社會者無涉。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劇;如果顯得觳觳,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北京的羊肉鋪前常有幾個人張著嘴看剝羊,仿佛頗愉快,人的犧牲能給與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而況事後走不幾步,他們並這一點愉快也就忘卻了。
對於這樣的群眾沒有法,隻好使他們無戲可看倒是療救,正無需乎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的韌性的戰鬥。
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國自己是不肯動彈的。我想這鞭子總要來,好壞是別一問題,然而總要打倒的。但是從那裏來,怎麼地來,我也是不能確切地知道。
我這講演也就此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