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當施善者已成一撮肅然的寒灰(1 / 1)

海岩

1989年是昆侖飯店大出風頭的一年,度過了旅遊低穀,還清了高額欠款,戴上了四星桂冠。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稱讚中國人的管理才能,報紙上也談論什麼昆侖的啟示、昆侖的貢獻。不少員工期待著論功行賞,連調出飯店的也身價百倍,服務員當上了領班,領班當上了主管。

在這個似乎是功成名就的時候,我靈魂裏卻總是不安。前幾天楊原平總經理不知為什麼對我和張尚德同誌談起綠化科己故的主管李雲相,說他的音容如在眼前。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以往的一切輝煌全是過眼雲煙。

因為我想到人的生命真簡單,真如蘇東坡“雪泥鴻爪”的比擬,鴻飛冥冥,爪痕也就消失了。李雲相在多功能廳聯歡會上的一曲“昆侖飯店歌”餘音未散,他的名字,聽來已陌生遙遠。這對死者並不殘酷,因為很多人隻知道他生前太平凡。

他們隻知道他曾是竹園賓館的一個花匠,全部事業就是蒔弄半畝花田。這個簡單的資曆可能也使我無意中輕視過他,盡管他後來竟一舉把昆侖推到了首都綠化先進單位的錦旗麵前!

可能我確實輕視過他也誤解過他,他病倒時還疑心他是否在和誰鬧意見。那時昆侖花房的施工剛剛開始,李雲相曾許諾要把它建成北京飯店業中最大最美的室內花園。直到看見他的最後診斷,我才明白對他的任何安慰和歉意為時己晚。

我們曾紋盡腦汁琢磨怎樣根據醫院的要求將這個己無法治療的病人勸出徒然占據的病房,不料一見麵他卻自動提出要求出院。他像往常一樣略帶結巴地和我們聊天,說要回到花房工地去,去幹他一生中最後一件事,而不想在病床上苟延殘喘。以致我現在一看見那即將完工的玻璃房就想起他的遺憾。

當時他還能下床走動,不免對自己的生命力做了過高的估計。他把助手左德忠同誌叫到一邊,一個說,一個寫,醫生們以為是交待遺囑,並不知道是因為市政施工要拆掉飯店門前的花壇,他在告訴小左賠償費該怎麼算。

我最後一次到醫院時他己無力言語了,但我清楚地感覺到他這時才真正怕見死神,想用枯瘦的雙臂拉住人生不肯離去。他斷斷續續地央求我和楊原平同誌給他找更好的醫生更好的藥。我們離去兩個小時後他開始昏迷,直到第二天淩晨停止呼吸。

葬禮很簡單,白花幾朵,素幛一懸,親朋好友和生前同事圍著靈樞繞行一圈。悼文是我親筆用心修改過的,盡管沒有人注意看。

請原諒我在這新年大吉的時候,嘮嘮叨叨地說這些關於死者的往事吧。昆侖飯店職工浴室給員工擦皮鞋和替大門前的出租車打掃衛生等等德政最近己被報紙傳為善事,如今施善者早己成為一撮肅然的寒灰而我們每個人卻享受了榮譽的溫暖。

還應該記住比李雲相更年輕的趙鵬同誌,《巍巍昆侖》對他己有過專文憑吊。他死後飯店財務部很長時間找不到一個能與他同樣勝任的工程核算員。我記不清他病重時我在近六萬元的搶救費用單上簽字時是否暗暗吝借過,實際上直到飯店基建決算後人們才發現,正是由子趙鵬的細心和努力,為飯店挽回的損失高達近百萬元。

昆侖飯店正是這樣一個長期的存折,積蓄著很多前人的血汗。後人隻能繼續儲存,不能揮霍,所以,新年新春談兩句舊人舊事,也就不能說是晦氣,而是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