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車停在了路邊,走下台階,這裏也是我和康巴放生的地方。每次放生後,康巴都會露出迷幻的眼神,每次都說我又做了一次善事,來生會有好報的。我凝視著尼洋河許久、許久,看著看著水中出現了康巴,他從後麵雙手搭在我的腰間俯下身來,在我的耳邊感慨萬千地說:“我的野女人,你終於被我抓到了,我再也不會放開你了,看你往哪裏逃。”我靠近康巴一句話都不說,享受著他胸懷的溫暖……
我睜開眼睛差一點兒掉到了尼洋河裏,才發現,剛才是出現了幻覺,是不是我放生的魚兒顯靈,讓我和康巴相聚。想到這裏我的心一緊,不由得大喊一聲:我想你,康巴。在尼洋河發呆到了晚上,我也沒有看到康巴,我要到朗瑪廳去找康巴。凡是我和康巴去過的地方,我都要去找,直到找到為止。天哪,那不是我的康巴嗎?我看到康巴了,康巴蜷縮在最右邊的沙發上,手裏拿著啤酒瓶,不停地喝酒,我怕康巴看見,趕快上到二樓的隔斷裏往下看,他還是不停地喝酒,他身邊坐了幾個我熟悉的好朋友,好像和康巴說著什麼,康巴沒有說話,兩眼直直的呆呆的,他頭上沒有戴紅穗,頭發隨意地披散下來,襯衣很皺,整個人瘦了一圈,背也馱了,原本一個英俊的人這才幾天就成了這副模樣。一位藏族女孩拉他上去跳舞,他搖頭,話筒拿來讓他唱歌,他根本不理睬,隻悶頭喝酒。這時,康巴低下頭點煙,手不停地在顫抖著,幾次都沒有點著,煙和打火機從他的手滑落在了地下。他身邊的朋友幫他點著了煙,然後遞了過去,他一支煙隻吸了兩口就扔掉了,又開始顫抖著手點,還是點不著,依然是他旁邊的朋友給他燃著,送到他的嘴邊,我甚至看到他顫抖的嘴唇。我的康巴,怎麼是這樣?我在心裏痛苦地喊道。
台上傳來了《牧人》這首歌。這首歌是康巴每次和我來朗瑪廳都要為我唱的一首歌,我流著淚再聽這首歌:
一頂帳篷一個家,
一方草原一生的作坊,
我愛你恨你一輩子,
變作你的一株草……
一條牧鞭一把琴,
一首牧歌一生的伴侶,
我愛你恨你一輩子,
都在你的路上行走……
康巴癡癡地看著台上的歌手,他一定想起了他為我唱時我癡迷地看著他的神情,我真想衝上去把康巴領回木屋,擁在懷中,撫摸他散落的頭發,親吻他消瘦的英俊的臉。我實在受不了這種折磨,我實在不能再看康巴這副模樣,我受不了了。我真是個混蛋,我難過地罵自己,結婚怎麼了,做康巴的女人又怎麼了,生一堆孩子怎麼了,留在西藏過日子又怎麼了,我不再行走了又怎麼樣。我瘋狂地衝下樓,正要往前衝去,我停步了。看到康巴被他的朋友攙扶著往外走去,看著康巴失魂落魄的樣子,我捂住的心口一陣疼痛,我跟在後麵木木地走著。土旦氣哼哼地說,不就是個女人嗎,世上女人多的是,你為什麼非要吊死在她這棵歪脖樹上,我明天就把壞女人的木屋拆了。康巴說,誰敢拆木屋我就要他的命。你們不知道,她真的和別的女人不一樣,她就是我要定一輩子的女人,都是我把她嚇跑了。木屋不能拆,木屋在,卓瑪還能回來,木屋不在了,卓瑪就回不來了。
我聽到了,我心跌落在地上的聲音。
我的康巴,希望你好起來,明天我到木屋等你,我要留下來和你共同生活,不管將來會怎麼樣,隻要現在和你在一起。第二天我早早地到了木屋,木屋裏滿是煙頭、酒瓶。卡墊從沙發上掉了下來,被褥枕頭亂七八糟地堆在床上,手機還在桌上,我知道康巴在這裏度過了艱難的日子。現在木屋裏沒了人氣。三年多美好的時光,瞬間讓我親手毀了。我邊流淚,邊整理木屋。等了一上午,康巴都沒有回來。我開車到村長家去,想打聽一下康巴來過他家沒有,村長的老婆聰吉在,聰吉說你可來了,葉茂康巴瘋了一樣到處找你,來我這裏找過你幾次了。我都忘了康巴叫葉茂康巴,我一直都稱他康巴。聰吉告訴我康巴留下的話,他說你回來讓我轉達你,他再也不提和你結婚的事,隻要你能留下來和他在一起。聰吉問我和葉茂康巴怎麼了,說葉茂康巴每次來就像傻了一樣,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你和他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勉強地笑著搖了搖頭,聰吉說你到他朋友家去找他。康巴的朋友都非常愛護康巴,如果知道我丟下了康巴,讓康巴成了現在這副模樣,他的朋友肯定不饒過我。
我想起達瓦,我就到鵝場找她。達瓦見了我躲躲閃閃地說不知道,可我從她眼裏隱隱約約地看到一絲絲高興,我懷著複雜的心情離開了鵝場。我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我幹脆直接找康巴最好的朋友土旦。土旦見了我一副撲上來拚命的架勢,他怒吼道:“你還敢來找葉茂康巴,你把康巴害得還不夠啊!如果不是康巴告訴我別為難你的話,我恨不得劈了你這個女人。我問你,你既然不打算和他結婚,為什麼還要招惹他,還要和他好,為什麼還要好這麼長時間,為什麼你說不理康巴就不理了。啊,告訴我為什麼?”平時土旦很尊重我,現在因為他的好朋友氣憤得扭曲了臉,我就像他的仇人一樣。心裏汪著的淚嗆得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土旦告訴我說,如果康巴有什麼事情我絕不饒過你。我心有愧疚地說,能不能讓我見康巴一麵。他威脅地說,你見他可以,如果你還要離開他,不和他結婚,你最好不要見他,別再折磨他,否則我們不會饒過你。土旦說完惡狠狠地瞪著我,騎上摩托車,走了。
我的心被愛折磨得累極了,也乏極了,拖著疲憊不堪的心回到了木屋,上了閣樓。康巴在這間屋裏說的話又回蕩在我的耳邊:姐姐,我喜歡你在電腦前寫字的樣子,喜歡你開車在西藏到處走的野樣子,喜歡你穿的每一身衣服,喜歡在尼洋河邊,聽你念你寫的故事的樣子,我最愛看你躺在床上看書不理我的樣子。我的卓瑪,你哪兒都好看,我怎麼就這樣喜歡你,看也看不夠你。康巴,你知道嗎?我是多麼愛你,多麼不舍得你,每當夜裏醒來,我總以為自己在做夢,醒過來就舍不得再睡,緊緊摟住你,看不夠地看你,有時忍不住流眼淚,我是行走的人,經曆了太多的生死別離,眼淚幾乎流完了,可是你的愛又讓我淚腺充盈,讓一個女人會哭了。
我突然醒悟,我不能再見到康巴,隻要見到他,我所有的意誌和決心瞬間就會崩塌。
我要走了,康巴,我知道你喜歡的隻是我特定的狀態,我們不可能永遠都是這樣的狀態,最終還要回到煙塵中居家過日子,像所有婚姻中的夫妻一樣為一日三餐忙碌,我們的心性都會消磨掉。康巴,我是個行走的人,我為行走而生,必定將為行走而亡,行走融進了我的血液,我要不停地行走,讓血液流動,否則我的生命就會枯竭。我不能停止我的腳步,隻要我停下腳步,我也活得失去了意義,成了沒有思想和靈魂的軀殼。我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向往無拘無束的行走,在一個地方築巢隻是暫時的,飛來飛去是我的宿命。我的行走簡單純粹,牽情對我來說是那麼奢侈。康巴,我真想一輩子墮落在你的愛裏,我知道不行,你就當我走累了在你這兒歇息,我的命運是永遠走在途中,不停地行走,對我來說這就是活著的誘惑,生存的動力。
我走了,康巴,我是那麼的愛你,你讓我懂得了愛,學會了愛,享受了世上最純粹的愛。我們的愛讓我的血液變得幹淨純粹。我愛你,我的康巴,我的野獸,我的愛人。讓我在心裏再叫你一聲:我的愛人。
2008年仲秋一稿
2008年深秋二稿
2008年初冬三稿
2009年初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