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學業怎麼辦呢?楊先生說,當年去英國留學的學生大概分三種:第一種是家裏有錢自費出來念的,這種人比較貪玩,成績也還可以;第二種是公費留學的,他們沒有錢,但都是非常優秀、成績拔尖的好學生;第三種是國民黨派去的特務學生,當然都是些學習很爛的家夥。
楊先生自然屬於第一種,他不用功,但是人非常聰明,到英國用了不到半年就把英國孩子要學好幾年的拉丁文、希臘文等基本課程都考過了。結果牛津大學硬是不相信,非要他到外頭再學一年,於是他就用那一年去玩耍。無獨有偶,據說他回國後認識的朋友梁實秋也是個沒怎麼好好學習的人,不過翻譯起莎士比亞的劇本,也是十天就可以翻譯出一本來。
楊先生是他們那一代很典型的知識精英,國學根底紮實,有過留洋經驗,對西方文化非常熟悉,精通好幾種語言,生活方式和做派也很西化,結交了很多國際友人。當然這並不妨礙他熱心愛國,當年他在牛津讀書的時候,就組織過抗日宣傳活動。
他跟那時候的很多年輕人一樣,家裏有錢,信仰的卻是馬克思主義;一方麵是個貪玩的富家子弟,另一方麵又介入了改造社會的政治活動。楊先生早年加入過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後來又參加了共產黨,但他始終保持著一派天真,並不是一個能搞政治的人。
這本書講到後半部,故事就大不一樣了。1949年,很多人勸他去台灣,他拒絕了,因為他很討厭國民黨那一套,選擇留在南京。等到共產黨進了城,他非常快樂,覺得共產黨太好了。因為他看到南京市長柯慶施,出門居然沒有車,不是走路就是自己騎腳踏車。還見到了陳毅元帥,發現也同樣平易近人,跟平民老百姓一模一樣。他忍不住感慨,哎呀,要是中國共產黨官員都是這樣,那可就好了!
但是慢慢地,事情開始出現變化。20世紀50年代初期,南京加拿大領事館的一位領事收集了一批商朝甲骨文物,臨走前想把它們留給楊先生。他覺得這可是珍貴的國寶,得捐給國家博物館,趕緊要給他們打電話。他一個同事卻說:“這樣不行,一定要先給政府打報告。”他說:“還來得及跟政府報告嗎?這麼重要的文物不能讓它流失啊!”結果,同事回答:“這是老外的東西,我們哪知道是不是趁機滲透呢!”類似這種奇怪狀況陸續出現。所以楊先生說,很多人以為中國人搞運動最瘋狂是在“文革”,其實“文革”不過是某些東西不斷累積、升溫的結果。
書中還提到,那時候他自己的生活與周圍人比起來要好太多,因為太太是英國人,夫妻兩個可以享受外國專家待遇,吃的、住的都跟別人不一樣。但他還是感慨,我們不是反對特權階級的嗎?為什麼很多外國專家或政府官員,是憑級別來界定你能坐什麼車,住什麼房子,甚至到什麼商店買東西呢?
那個年代他做翻譯工作,會有很多年輕編輯給他下命令,決定該譯什麼不該譯什麼。他們的標準都很奇怪:不管什麼樣的文學經典都要先看它的階級意識和立場背景。有一次,他太太想翻譯一則宋朝的鬼故事,管翻譯的人卻不準許,因為毛主席剛說過“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鬼故事自然也在被打倒之列。
到了1960年,各種運動已經發展到了炙手可熱的程度,常常有人找他去問話。有一次人家問:“楊先生,我聽說解放前你曾經跟朋友說過,你非常欣賞’狡兔三窟‘這句話?”他說:“對,我那時候有幾個孩子,要工作掙錢養家嘛,所以要找好幾份工作。”那人就說:“但是這個’狡兔三窟‘恐怕還有別的意思吧。比如說是不是包括你可能同時對國民黨、共產黨,還有外國帝國主義者效忠呢?”他覺得這種聯想實在荒謬透頂。
楊先生為人樂觀,“文革”時候他和太太被抓起來,打成“外國特務”。他非常恐慌,因為和太太是分開囚禁,彼此不知道對方的情況。但就在這種情況下,他仍盡量保持樂觀。比如批鬥這件事,他說:“我最不喜歡單獨批鬥,因為很悶。但是大夥一起挨批,有別人陪著,就會變得比較有趣。”被批鬥得“坐飛機”,他自己身體好,還坐得住,但看到旁邊的同事一個個摔到地上,場麵就會變得非常搞笑。那時候大家一起坐牢,不久身上都長了虱子,他們就玩起了虱子。傳說北方的虱子,不管把它放哪兒,它都會往北走,一群人就想試試看是不是真的,結果的確如此。
(主講梁文道)
《牟宜之詩》
苦難的詩歌
牟宜之,又名乃是,字去非。1909年生於山東日照一個書香之家。1938年加入共產黨,協助周恩來進行國民黨上層人士統戰工作。新中國成立後,先後任濟南市建設局局長、林業部經營司司長等職。1957年被劃為“右派”,“文革”中被發配黑龍江勞動改造。1975年因山東領導拒絕接收他回家鄉安度晚年,憂憤致死。1979年平反。
這是一位真正的孤獨者,他出眾的才華和高貴的人品被世人得知,已是在他百年之後了。
《牟宜之詩》的出版使我們發現了一位極有研究價值的當代詩人。歲末嚴冬,我在北京收到這本朋友饋贈的詩集,一口氣讀完,徹夜難眠。既為書中每一首詩的精彩叫絕,也為詩人苦難的命運心潮難平。這是一位真正的孤獨者,他出眾的才華和高貴的人品被世人得知,已是在他百年之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