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藤的夢
!破曉,夜把包藏的一切還給了白天,四周又顯出了清晰的輪廓。一束青白色的輝光顫顫地從窗簾外擠進車來,輕柔地撫摸著我的麵頰,喚我起床。列車仍在向西安飛馳。我悄悄地坐起身來。忽然門外傳來一陣吵鬧,聲音顯然是極力壓抑的:
“你給我進去!”是男人的強硬。
“不!”是女人的反抗。
“你!你!打人,為什麼?”呀!好像是我的學生?聲音裏有極度的氣憤。我趕忙拉開門。一看,有三個人擠成一溜兒,正撕撕扯扯地在狹窄的走道裏扯過來,又拽過去。一個五十開外大腹便便的男人,臉紅漲得像要炸開的紫茄子。他正氣急敗壞地抓著一個少婦的胳膊。那個少婦使勁地向後墜著身子,不說話,隻是瞪大著一雙眼睛。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
我忽然想起昨天。黃昏時分,就在這走道,就是這位少婦。她側身倚坐在列車的折椅上,一隻手托著她白淨的麵頰,久久地望著窗外……我這是在帶留學生去西安的軟臥上。一天一夜的火車,坐得渾身不舒服。走出包廂,正瞥見了身邊的婦人。真的,從沒有見過這麼憂鬱的一雙眼睛:那裏有亢奮、迷惘、失落、惆悵,或許還有著焦慮、期待、悲傷……這是一位著裝入時,又有幾分典雅的少婦。我說她是少婦,是因為我見她梳著一個發髻。其實,我猜她最多也不過二十來歲。
此時,她的頭發被抓得散落下來,但仍不失姿色。她正用力地想從那男人的手中掙脫出來。男人死抓著她不放。兩個大人中間夾著的是一個武藤加道。瘦弱的武藤,小嫩芽芽一樣的。武藤完全被激怒了,她伸著兩隻胳膊,擋在少婦身前,大有不可侵犯之勢。我一下驚住了。男人打女人,我見過,令人氣憤,用不著驚。武藤加道如此威嚴,我第一次見。
認識武藤始於看選課學生名單。“武藤加道”一下叫人聯想起日本的武士:膀大腰粗,橫眉立目,個個一副決死的架勢。可是上課點名,應聲的卻像小蚊子叫:
“哈伊——”
“應該答:‘到——’”
我一麵更正學生的應答,一麵抬眼尋找那學生。哈——哪是什麼武士!全然是一個弱不禁風的林妹妹!武藤是日本名古屋大學東亞文化係來華進修的學生。她起立恭敬地站在課桌後。單薄的楊柳身材,瓜子臉上一雙細眼睛,淡眉毛,櫻桃小口。臉上和身上的皮膚都是白白淨淨的。她說話聲音太小,我靠近了她,竟看見她的皮膚白嫩得幾乎可以看到皮下細細的脈絡。麵捏的小人呀!真的,我們班來了個林妹妹。後來我很少能注意到她了,學生多,她又總是坐在角落裏,也不愛發言,但堂堂課必到。
上專題討論課。話題是“女人的出路在哪裏”。說到女人,班上的男子漢們像喝足泡沫式Comtto(意大利咖啡勁大),個個精神煥發;女生也決不任人宰割,人人武裝到嘴巴。爭論的話語在煮沸。我這些外國弟子的思維都插著翅膀,而且誰都不肯被誰統一。他們給女人鋪設的出路也縱橫交錯,四通八達:
“女人的出路是做職業女性,走出家庭!”
“女人的特點決定女人應該為家庭服務,服務家庭也就有社會價值。”
“女人生孩子是太大的麻煩,以後叫男人也生孩子。哈!都剖腹產。”(這可是個男生說的)。
“克隆孩子吧,就都平等了。”
還有人說,科學發達了,以後可以取消性別差異。沒麻煩,沒犯罪。還沒發完,發言者就被大家趕下講台。全班一律說:“刪除!”
女生嚷嚷:“沒有男女,不行!不行!生活沒有詩意!沒有浪漫!”
男子漢集體抗議:“沒有女人,世界就沒有了美麗!沒有了激情!”法國男生說得更具體:
“我喜歡和女孩一起喝咖啡,喜歡看女孩。當然那女孩要有尊嚴。”
但女人怎樣才有尊嚴?
奇思奇想,海闊天空。討論原是一個個地上講台發言,後來變成了七嘴八舌。正在“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武藤加道“嗵”地一下站起來,然後“咚咚咚”地走到講台前。我那天才發現,瘦弱得像一片小樹葉一樣的武藤,竟穿著一雙大頭皮鞋,活像一隻大腳的米老鼠。我猜,那一定是小姑娘想用鞋跟的厚度,來增加一下自己的威風。很滑稽。我想笑,沒敢,因為武藤一臉正氣,已開始演講了:
“同學們好!我的演講題目是:‘我想做聯合國婦女委員會主席!’”全班又開了鍋,大家忍不住地問:
“武藤!為什麼?”
“聯合國婦女主席可不好當啊!你去難民營嗎?去慰問艾滋病人嗎?”
“武藤!你不怕那些裸體女人也叫你上街遊行嗎?”武藤誰的問題也不回答,她隻是自己說。武藤的漢語並不怎麼好,可說的事卻動心動肝:
“在日本,如果男人向女人說:‘以後給我做飯好嗎?’或‘你可以洗我的內褲嗎?’你們知道這話的意思嗎?這就是男人向女人的求婚。我的爸爸一定是這樣向媽媽求婚的。”
“我的媽媽是我爸爸的第二次結婚的妻子。聽說,爸爸第一次結婚的妻子自殺了。我沒有看見媽媽結婚。(天啊!她能看見嗎?)聽外婆說,媽媽結婚時剛大學畢業,是小學的教師,漂亮極啦。後來有了我,還漂亮極啦。爸爸愛我,他不叫媽工作了。爸爸每天每天上班,每天每天喝酒。他回來時,我總是睡了。”
“一天,我被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吵醒。我從門縫看見爸爸有意思的動作:他叫我媽給他脫鞋,我媽不給脫。他站起來拉我媽,然後坐在地上舉起一隻腳,還叫我媽給他脫鞋。我媽還不給。他又爬起來拉媽媽,然後坐在地上,又舉起一隻腳,再叫媽媽給他脫鞋,媽媽還是不給。他又爬起來……我不明白爸爸不是說太累嗎?我忘了他重複了幾次。後來,媽媽給他脫鞋了。媽媽奇怪地給他脫。媽媽搬起他的腳,用力一推,‘咕咚’一下叫爸爸向後翻了一個圈。”教室裏也一下爆發出一陣笑聲。武藤沒有一絲笑意。仍是聲音不大,像一個沒有表情的解說員,一句一句慢慢地說,但她說的卻是一句比一句牽人肺腑心腸。我們像在看電視劇:
“媽媽跑出門,跑到雪地上。我的家在大雪的劄晃小鎮。那天,是我把媽媽追了回來。後來媽媽告訴我,那是因為我還小,能把媽媽追回來。後來我長大了,上了大學的預科校,卻不能把媽媽追回來了。後來媽媽回來了,卻不能留在家裏了,她穿著修女的衣服。她在一個英國人的修道院做幫助婦女的工作……那天,我哭了,但我又高興,因為我的媽媽比一般的日本女性強。”
剛才還在沸騰的課堂,現在靜悄悄。
“在日本,社會上認為,你是職業婦女做家務,照顧男人也是她們的本分。早上女人一定要比男人起得早,要給男人做早飯。晚上,妻子一定要等在門口說:‘你回來了!’第二句就是有名的句子:‘你先吃飯,還是先洗澡?’這還是幸福的,因為丈夫還能回來吃飯。許多丈夫很晚才回來,而且喝了酒,醉得不能吃飯,不能洗澡。就是這樣,女人還會很高興地想:‘把我的一生花在為他的服務上啦!’”
“唉!女人自己都這樣想,日本以後也很難變成男女平等的國家。”
武藤那天交了講稿,我可以一字不差地抄在這裏:
“在日本,聽說中國女人的社會地位很高,來中國,我非常吃驚,真的!中國的丈夫什麼家務都做。我決心在中國找個會做家務的丈夫。當然他是尊敬女人的人。日本完全不一樣。記得,我的爸爸擦了一次桌子,一個星期後他還對媽媽說:‘我給你收拾過屋子!’真不像話!”
“但婦女的問題不隻是我們日本國的問題。新中國時,中國人站起來了,婦女也站起來了。新中國成立了三年就消滅了性毒病、吸毒病和買春(嫖娼)。媽媽說,那時日本人震驚,很大的震驚。老的日本女人非常羨慕中國婦女。現在我發現在中國,有些中國女人又倒下了。我在卡拉OK廳,看見男人對女人不禮貌,沒有人保護女人。電視劇演政府官員帶情人沒關係,他們驕傲。沒有敢曝光的人。女人命運令人哀愁。我想知道今天中國女人的社會地位……還聽說中國小蜜情人普遍,她們都是職業女性啊!婦女的出路在哪?”
是啊,女性真正解放的路到底在哪兒?
那天的課,我們沒有結論。我至今也不能回答,我是搞語言研究的,社會問題我一樣是學生……但那天沒想到的是,小姑娘卻有如此大誌向。無論是我當時聽她的發言,還是我回家看她的講稿,我都忍不住地激動。她今年隻有23歲。她愛穿一雙大頭鞋,一條大背帶褲,全然是個大女孩兒。站在人群中,你絕想不到她有那樣深沉的思考。她對改造社會現實,尋求女性解放難舍的熱望,她對女性獨立人格不懈的追問,是那樣一下一下敲擊我的心。
那天課上,武藤並沒把“真不像話的事”都說出來。課下她給我翻譯了一份日本資料。那資料的數字是確切的。
日本自古就有“英雄好色”之說,至今流行“男性神話”:“不嫖不為男人”。1942年據國會議事錄統計,當時國內人口8千萬,而買春年人次1億5千萬!買春在日本是非公開的公開。悲哀的是,至今如此。有人在北海道帶廣市調查,400名高初中生竟有80%有過“交際援助”(賣春新詞),年齡低到14歲!還不要說歌舞伎,還不要說女大學生的“勤工儉學”。這裏也有中國女留學生的驚人痛跡(原諒我不願抄上這個數字)。這裏也有東南亞女學子的淚。可憐世界父母心!可憐天下女性!
武藤說:“我聽爸爸常常對媽媽喊叫:‘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條,女人就是供男人使用的。’這個看法在日本是大眾的。我越來越長大,越來越知道從日本政府到民間都有這個觀點。日本女性走出家門隻是八幾年才開始的事,不說同工同工資了,更不說做主事政府人。日本女人解放的路是太大的艱難。”
那天,武藤的發言不算通順,我思維的路也磕磕絆絆,荊棘滿途……
我想弟子們的心也不輕鬆。那天,歐洲學生提議建一個“婦女明天怎樣?”的沙龍,因為歐洲的一些國家出現奇怪現象。像德國,政界近1/3議員為女性,但30家大企業董事局一名女性也沒有(耐人尋味!)。高鼻子弟子們還說,探討一定要黑眼睛的參加。武藤當場就給媽媽報了名。武藤告訴我,她媽媽很早就說:“一定到中國,看中國婦女的幸福。”
我的心那天,不但卷著花,翻著浪,又跳得“咚咚”的。在車上,我的心又“咚咚”地跳起來了……
不過,我沒時間多想。眼前一個小樹葉一樣的女孩,麵對這樣的麻煩挺身而出。老師當然也要拔刀相助了。可結局卻是蹩腳的。男人不敢打女人了。得助的少婦跟著老男人走了。我想她怎麼也得說聲“謝謝”吧。話還是真說了,不過不是“謝謝”,而是“狗捺耗子!”
我的洋學生大睜了一雙細眼睛,迷惑了好幾陣子(其實我何嚐不是)。我這麼解釋,那麼解釋。弟子終於說:
“我明白了。”我不知她明白什麼?明白了她自己行為的應該與否?明白了這女人真正的悲哀?還是明白了婦女解放真正的出路所在?
魯迅先生曾把奴隸分為兩種。他說,一種是不甘做奴隸的奴隸;一種是坐穩了奴隸的位置,甘願做奴隸的奴隸。武藤的媽媽固然不幸,但她還是走了自己的路。然而,在男人實際上為主宰的世界裏,她個人能走出男權文化的園囿麼?
中國女性的悲劇,孔子為首席導演。他有許多偉大的名言,但他的“惟(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卻無論如何也偉大不起來。那編織在一個民族心裏的網,又經過兩千年的織補,拆除它,談何容易!
火車進站了。人的河流,那由男人和女人彙集成的河流,在向前奔湧。那裏跳躍著各樣的心與思;翻騰著各樣的潮與情。男人和女人都在找著出站口。
我一邊照顧學生出站,一邊東張西望。不知為什麼,我還希望看看那少婦。武藤也在翹首尋找。我想,她大概還想對她說點兒什麼,但沒有。不過我倒不失望,因為我又想起小武藤的大作:
“我要當聯合國婦女委員會主席!”
而且我深信不疑:有此壯誌的,絕不隻日本的一個女孩!
1993年8月2日於西安外國語大學外賓樓
邁克眼中……
一
邁克是美國來華漢語短期班的學生,學漢語時間不長,愛說愛笑,說出來的中國話也常叫人莫名其妙。和他談話,精神一定要高度集中。從北京大都飯店出來,邁克正在眉飛色舞地說:
“今天的飯好吃,我的肚子非常高興。”
你聽聽,他的肚子非常高興!說著說著猛然間,他活鼻子活眼的臉驟然凝固了,兩隻眼睛也一下凝聚了。他的手伸出一個指頭,想指又沒敢抬起,驚詫地問:
“這……這是什麼?……”
我忙轉過頭去,原來是個女人。原諒我不能把“姑娘”這樣美好的詞用在她的身上,其實她非常年輕。她濃妝豔抹,臉上的脂粉好像一眨眼都要掉末,眼影青得嚇人。她穿一身黑得發亮的什麼料子的短裙,說不上什麼式樣,隻是緊緊地纏在身上,加之她明顯扭動的腰肢,使人立即想起S字母。那女人挎著個老男人。等她一扭一扭地扭過去時,邁克迫不及待地問:
“她是中國人?”我實在不願承認,於是開了個玩笑:“也許是美國人。”邁克急忙搖頭:
“NO, NO,在美國,隻有很壞的女人才是這個樣子。警察是要抓這種人的。白天她們也不敢出來。”
邁克又高又壯,走起路來像棵移動的大樹。那天我們沒來得及進屋,站在樓道裏就談起來了。邁克告訴我,他在美國看到的中國人不是這樣,他的宿舍樓裏住著各國來的留學生。中國留學生最忙,每天都有許多事要做,他們也有很多想法。我忙問:
“他們都想回國嗎?”邁克竟朝我調皮地笑了:
“你真是老師。我也真的問過。我有20個中國朋友,他們中間18人想回國,隻是他們大多想在美國多呆一段時間,以取得PHD(博士學位)。我覺得中國留學生和其他國家留學生都不一樣,他們都有……”說到這裏,邁克連比劃,帶翻眼睛地找了半天恰當的詞,最後說:
“都有一個中國心。”我明白了邁克剛才那樣驚奇的原因了,這使我的心舒展一點。邁克溫和的藍眼睛閃著誠摯的目光。他英漢語混用地對我說:中國人學習西方,不能隻學吃穿打扮這些表麵的東西。西方現在有很多問題,吸毒、犯罪、艾滋病、貧富分化,……中國人應該學習西方富強起來的根本。
那天,不知道是邁克那真誠的目光和他深深的憂慮,還是因為這個一向被我認為整天嘻嘻哈哈的學生,卻有如此豐厚的思索,如此熱切地關心著中國的命運,我的心顫動了。第二天去圓明園,我有意和他走在一起,我想知道他說的那個“根本”。
二
不知是由於這具有特定意味的地點,還是由於公園所呈現出的單調和荒蕪,到公園,我一句話都不願說。直到我站到那一片殘石斷柱之前,忽然覺得和一個洋人,來看洋人燒毀的中國建築遺址頗值得深思。於是我輕輕地問邁克:
“你覺得怎樣?”邁克是個聰明的學生,他的臉掠過一抹詭秘的微笑,像是說:算賬嗎?他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你們‘文化大革命’自己毀壞的比這多得多。這是曆史。美國也有珍珠港,日本有廣島……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失誤。重要的是人類在這些無謂的廝殺中,聰明起來。現在人民都在想:不要戰爭。”
我當時的表情一定是驚訝的,我確實沒想到,這個剛剛21歲的美國青年卻能講出這番道理。
他那天大概也很激動,他用流利的英語像打開閘門一樣,在我眼前涓涓另辟了一條蹊徑。那意思是,中國人總喜歡看過去,其實不應該躺倒在曆史上。中國在西方的第一次挑戰下,叫西方的槍炮安排了命運。自己的身後留下一堆廢墟,腦子裏留下一片怨恨。隻把自己貧弱的賬記在西方的一把大火上,也不去想一想,一樣的人,為什麼你叫別人打了?(我看過美國學生來華學習參觀的意見表,圓明園一處,分數最低。)邁克說,他們美國學生很服氣日本人。日本人在西方的挑戰下,挺起了胸膛,把西方人富強的法寶拿過來,又打回了西方。邁克告訴我,他們美國學生的照相機幾乎都是日本造。美國罪犯連搶劫的目標都是日本人。
“現在,中國又一次麵臨西方的挑戰,整個西方都在關注著中國的改革、開放;都在看中國人將以一種什麼樣的姿態,來寫自己的曆史。”
我沉吟了。看完圓明園的遺址,我們又沿著單調的小路走向公園門口。剛才,我在這裏萌生的那種依稀朦朧的惆悵逐漸清晰起來。偌大的公園,幾乎沒有新的勞績。大概是為叫人們隻記住曆史吧。“記住”是必要的,卻不能“隻”。這裏沒有崛起的新生,沒有進擊的聲響,更沒有未來,有的隻是過去。我想這絕不應是中國的縮影。那天,我真想呼喊了。是啊,我從來都是把中國的貧弱的賬記在西方的頭上的,邁克卻讓我看看自己了。說也巧,我們正好碰上一個從美國留學回來探親的學生,她對她老父的抗爭頗叫人舒一口氣:
“啊,爸爸唯恐我背叛。這不,我一回來,就來叫我想想過去了。開門叫我出去了,又嘀嘀咕咕,恨不得把我身上的每根毛翅都拔掉。殊不知我出去,正是為了回來。世界都進入向宇宙進軍的時代了,我們還整日是煤球、白菜加彩電,力氣花在你倒一把,我倒一把,票子不少,彩電還是一個。滿腦子發財,可又什麼‘父母在不遠遊’。”
邁克也說:現在許多中國人都想多攢錢,可又不想多幹。不知道美國起初發明快餐,絕不是為了騰出時間去遊玩。我聽說邁克的父親是美國一家航空公司的總經理,很有些錢,可是邁克卻仍每周工作32小時,為自己攢學費。明尼蘇達來華兩期短期學員隻有一個女學生不是一邊工作,一邊學習的。那還是因為她參加了一個類似貴族的什麼社團。美國人大多十六歲就要為社會創造財富了。邁克告訴我:日本至今許多公司的職員還是晚九點半下班。邁克的午飯也很少能坐下來吃。來中國,他真擔心他的體重又增加了。盡管如此,那天我並沒完全同意邁克的觀點。
中國人民從來不都是以勤勞、勇敢著稱於世麼?中國自古就不乏艱苦奮戰的人,然而到底是什麼羈絆了中國奮飛的翅膀?這個一直痛苦纏繞在心的疑慮總叫我困惑。
三
從毛主席紀念堂出來,我和邁克相互都猜出了彼此要問的問題。我平靜地回答他:
“無論怎樣,他是一個偉大的人。他把中國人民從災難中解救出來,他叫中國人站立起來。”邁克點頭。當我講起“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邁克卻冒出一句:
“他也是一個‘新皇帝’。”
我一下失去了平衡,像遭了雷擊。許久許久,我坐在天安門前。望著他那大概是全國唯一存留的巨幅掛像,而眼前浮現的卻是1966年他接見紅衛兵的盛況:
這裏,天安門廣場,集合著千百萬燃得灼熱的年輕人;這裏也會聚著千百顆單純而又虔誠的心。我和許多紅衛兵一樣,流著熱淚從心裏用勁地呼喊著:
“毛主席萬歲!”我們跳躍著,用力伸著自己的手,希望他從那千百萬人中看到自己的手。我們從心裏熱愛他,崇拜他,因為他是我們偉大的領袖,是人民精神的支柱。我敢說,我們絕沒有一個人把他看作“皇帝”。我很近地看過他,至今曆曆在目:他有一張特別生動的臉,一雙特別亮的眼睛。他的聲音似乎帶一種擊銅的聲響。我們呼喊:
“祝毛主席萬壽無疆!”
他衝我們擺手,用湖南口音拖著長調回答我們:
“萬壽也有疆喲——”
我當時隻覺得他的話都是真理。
美國人的眼睛會說話,我從邁克的眼裏看到一抹微蘊的同情。然而他還是動也不動,真誠地叫我思索:
“不同的是,曆史上人民跪著喊萬歲;文化大革命你們站著喊萬歲。他總是叫人們隻有一個思想,他不能叫人們富裕起來。”
天陰沉沉的,像一部打開的中國曆史,過多地凝聚著風雲雷電。中國的爭鬥是從中國的祖宗炎黃二帝起始的。於是從那文字的出世,人們便開始編織起人治人的禮教、道德。三綱五常捆綁起那黃土地生出的男人和女人。後來一朝一代由治人者細密縫合起來的科舉製度,更是生產著馴良愚昧,乃至自相廝殺的仇種。而耗費的卻是中華精粹男兒的才智和血汗,致使那為人類辟開新路的斧頭,卻沒有幾人能夠舉起。在這沉重的大地上,即使迸發出幾束讓自己長大強壯的科學火花,也一個個被舊思想的泥石流淹沒,死在嬰幼時期……
我沒有再說什麼,我隻感到陣陣的疼痛,像把犁刀在我心上切割著小口,然而我又覺得那痛苦的犁刀,在我眼前正犁出一條新的地平線。我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
那是幾個出國工作歸來的知心好友,他們都是總工程師、工程師、技術人員,相聚一起痛飲。痛飲之後,不是暢敘、歡慶,而是大哭一場。因為他們辛苦奔波引進的,卻是人家淘汰了的,隻有一年使用壽命的設備。那原因極簡單:就是領隊一人說了算。一個人說了算,中國曆史上不從來如此麼?至於那“人”則無論是阿鬥,還是慈禧了。曆史的大小舞台有時也能如此驚人的相似。曆史的沉積物又在改革的洪流中,堆積著新的大山,這大山之下仍是那些背負青天,揮灑著汗水種田,而強壯人類筋骨的人;仍是伏案燈下,嘔心瀝血生產科學文明,而賦予人類智慧的人。
下雨了,邁克催我上路。透過迷蒙的雨絲,我再次不舍地把目光投向天安門。盡管如此,我仍不能同意邁克的觀點,我不知道是因為那畫像上的人和新中國鑄造了我,還是因為他種在人們心中的那種高尚信仰的凝聚力,至今叫我懷念。然而邁克還是叫我悟到了中國沉重曆史車輪的慣性,克服這慣性走別一新路是多麼困難。科學民主的大旗1919年就在這裏舉起,而掃去幾千年堆積在人們心靈上的汙垢,一樣需要獻上再造新生的氣力。
四
邁克是個極為熱情的青年。他總喜歡為我打開一扇一扇的窗子,又喜歡給我端來一麵一麵的鏡子,叫我以各個角度看見自己。為說服我,他有幾分神秘地對我說:
“我知道,有的官員和他們的兒子能多攢錢。權和依賴性都是世襲製。”
我又一驚,不知哪個名人說過:惰性和依賴可以送一個民族上斷頭台。我不高興了,心像在緊縮,可我又不由想起去年來華的一個美國留學生。
當我知道,他就在他做經理的爸爸的建築公司裏工作時,我問:
“你做什麼?在辦公室裏?”他忙否認:
“NO!在太陽下做水泥澆鑄工。”他給他爸爸一年工作七個月,他的父親給他交一年的學費。我原先想,那是金錢的冰冷。慢慢地我的想法被溶化了。我見到他們許多人,來中國兩個月就能收到兩個月的信(60封左右)。我常見他們中午(他們說,那是不該休息的休息時間)寫信,給他們的雙親,雙親的爸爸、媽媽,兄弟姐妹、兄弟姐妹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寫中國的新奇。他們回國,幾乎都要給他們每一個親人買去一樣禮物。從價錢昂貴的字畫、瓷瓶、玉器,一直到小孩穿的小老虎鞋……每到他們宿舍,都會使你感到,他們在愛的包圍之中。可是你說:
“讓你爸爸給你交學費吧。”他會立刻反對:
“不不,我臉紅。”
我還知道,他們中間大都去過好幾個國家,並非都是有錢,也並非都是為了遊玩。一輛自行車幾塊麵包,跑了半個中國的女學生也不乏其人。他們又在尋找祭慰魂靈的食糧。自立、拚搏,探求不正是一個民族站立的筋骨麼?不正是一個民族迎戰的身姿麼?
那天,我和邁克又說起了在飯店前碰到的那個想美的姑娘。不知為什麼,我想原諒她了。她至少想改變現狀。然而可憐的姑娘,假若她受到應有的教育,假如她多見識一點,多學一點,多思一點,她或許能夠真的美起來。
說到向西方學習的事,邁克那張生動活潑的臉頓時呆滯了。他一連說了三次:
“不要什麼都學,不要什麼都學。”我不知道他對此為何反應如此之強烈,直到在他臨回國的告別宴會上,他才十分痛楚地告訴我:他的一個很近的親屬因吸毒而完全喪失了勞動力。還有一個親屬至今還在監獄裏。西方的富裕症窒息了許多好端端的青年。邁克還給我畫了一張中、英、美發展圖:中國幾經波折而向上,英美在高峰之後向下。我明白了,為什麼許多外國學生是那樣熱切地關心著中國的改革。正如邁克誠摯的表述:
“我們都希望在這神秘的國土上,看見沒有西方病症的富強中國。”
那天,我是那樣強烈地感受著,是膿腫,無論是中國的,西方的,都當切去。凝聚中國的向心力決非隻是錢,中國的現狀也在佐證。
這回輪到我安慰邁克了。我又拾起了在圓明園的話題,我說中國也並非都是被人打耳光的曆史。中國也有不少英雄壯舉圖,八路軍的小米加步槍打出一個新中國。誌願軍一把炒麵一把雪把拿槍的美國佬拒之門外。過去有,將來也一定還有。
我也忽然雜然無序地想起了魯迅的許多警世之言:
睜開蒙矓的睡眼!直起中國人的脊梁!向世界!有用的,拿來!大煙槍送進博物館,婊子們驅散。無須反顧,中國人當創造別一樣的中國,創造別一樣的世界!
1988年10月23日於北京
貓咪敦子
!說來我的學生是真正的桃李滿天下,哪個國家的都有,可真的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學生。外表和內心反差之大,真叫你難以置信。說也真巧,她遇到的事幾乎都那麼背時。
在來南大的短期班學生中,有一個長得像可愛貓咪一樣的日本女留學生,她叫敦子。她人和名字的發音一樣,像個墩子,上下一邊齊,敦敦實實。她那張娃娃臉上,五官幾乎都成括弧形:眉毛、眯著的眼睛像向下彎曲的兩道括弧,緊閉的嘴巴又像朝上彎曲的括弧。她靜靜地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裏,總像在微笑。她不是我班的學生。結業,我替她班老師送她們班旅行。
一上轎車,第一次見她那笑眯眯的樣子,我像也受了感染一樣也想笑。她可愛得簡直像隻胖胖的小貓咪。然而沒多久,這隻乖乖的小貓咪,一下連毛發都要豎立起來了。
啟程前,去銀行換錢。進了門,我忽然發現少了個學生,忙出去找。遠遠發現敦子向我走來,隻是她的走法極為奇怪。她每走一步,一隻腿就像走正步走一樣,向前高高踢起來再放下,然後再走一步。我的心立刻緊縮起來。真可惜,多好的姑娘,腿有毛病。我迎上去,隻見她臉上原來括弧形的眼睛、嘴巴都變成了圓:
“為什麼?為什麼?”
我也不知為什麼?我隻覺得這個貓咪已經氣得忍無可忍了。大概我也是圓睜了眼睛。她直著身子,眼睛盯著我,伸出一個手指,指著她抬起的一隻腳。我低頭一看,由不得又要笑,又沒好意思笑。原來她的一隻鞋,鞋麵、鞋底竟像鯊魚頭一樣大張著嘴。
我是老師,說了她,出一趟國,竟不帶雙結實的鞋。現在我隻有去給她找條帶子什麼的,否則,她得一踢一踢地走,弄不好,還真得摔跤。我的學生卻執拗地不肯放下她的腳,她仍然用一個手指指著,圓睜著眼睛,用生硬的漢語說:
“為什麼?我剛買它,在商店。”
“在中國?”我的眼睛也圓了。
“在中國。”她使勁地點著頭,我啞口無言。
我不由得想起我的一次作文課,作文題目是《來中國一件驚奇的事》。文章收上來了。十個學生,十個人都在驚奇他們“買的自行車為什麼都病了?”一個學生這樣寫道:
“聽說中國是自行車大國,我來中國看到了這真的景色。我羨慕了,都騎自行車。沒有日本的汙染,人人都鍛煉身體,太好了。我也買了車,飛鴿牌的。我激動了,我也要飛了。可是我驚嚇了。第一天下課,我的車就不能飛了,車鎖不能開啟。後來拆了鎖,可是還不能飛,又因為車的踏腳又掉了。在日本沒有這樣的車,我驚奇了,我寫信告訴我的家族。”
這回飛鴿自行車真的飛向世界了。
那天,我看了敦子的鞋,閃入我的腦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敦子是不是也要把她的鞋告訴她的家族。於是,我竭盡老師之能事,說這個,說那個,叫她明白,什麼叫偶然性。然而沒出三天又來了一個偶然性。
在西安外賓大廈,晚飯後正在收拾行裝,有人敲門。不用問,那響聲都帶著怒火。我忙拉開門,眼前立即出現了一位似乎渾身毛發都在根根倒立起的貓咪。貓咪的聲音裏都充滿了怒氣:
“中國隻會生產假貨劣質產品嗎?請問,教授老師。”
我知道那“教授”的含義。我戴上了眼鏡,畫上是一張古香古色的臘月雪梅。漫天冰雪之中,一枝紅梅傲然怒放。畫的左上方題書主席的詩詞:
“已是懸崖百丈冰,尤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隻把春來報。”書畫言誌。我的心有些酸痛。這支象征著我們中華民族風骨、氣節的梅,就這樣被那些沒有骨氣的人出賣了。那畫是複印後,然後再描上去的。糟糕的是,連描都不能描好!原跡有露。敦子2000元買的是一張假畫。
我至今無以說盡我當時的心情,是因為敦子出門時真誠地對我說:
“我買它,因為我想,梅花是中國的國花,我向往中國。”
我的心海滾過一陣熱浪,胸口又像壓上塊什麼東西。我是那樣強烈地感到:在外國人眼裏,“中國產品”、“中國人”、“中國”是那樣緊密地列在一個等式裏。想起在天津的那番口舌,說什麼“偶然性”,我就覺得連脖子都在發燒。
我無以作答,隻好避開敦子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沒有時間了。半小時後,我和學生踏上了馳向上海的列車。
萬家燈火之中,我禁不住向西安投去辭別的一瞥。這座著名的文化古城的文化古跡震驚了世界,又激動了多少人的心。我不知向誰說,真有在那綠蔭如畫的小路漫步,忽見有人吐一口痰的感覺。無法挽回的事真像小蟲一樣噬齧著你的心。我隻有心裏暗暗祈望著上海之行的順利和光彩。
在上海,上午逛豫園,魯迅博物館,下午遛商場。學生買的小兜大兜、大盒小盒,琳琅滿目。各個提著小包,頂著大包,像螞蟻大搬家。有個學生幹脆還買了一個大提箱,於是大家把那個大包小包盡量塞進去,誰知壞事就壞在這個提箱上。
在綠波浪餐廳,大家吃得酒足飯飽美美的,起身下樓。大家一邊下,一邊說笑。也不知怎麼回事,那個大提箱一下從學生手中滑落下來,正巧砸到敦子身上,敦子一下便又砸到下一個學生,就這樣一個砸一個,我在最底下。結果我們一行五六個,外加一個大提箱,“嘰裏咕嚕”便滾進了大廳。我好久都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隻看見敦子像一個揣足氣的皮球一樣“嘣”地從地上蹦起來,手裏拿著一個提箱把兒,衝著我,眼睛一下又瞪成了兩個圓。她直著脖子,直著身子,驚愕得兩隻胳膊像隻母雞奓起的翅膀。她站著不說話。這回我可學聰明了,我叫她帶我去了賣提箱的商店。
櫃台前,這個還不大會講中國話的敦子,那天的話卻說得句句鏗鏘:
“中國產品就是中國!質量,信譽才是最好的廣告。假貨隻能賺一次錢,卻不能總賺錢!產品的優質才是你走向世界的大橋……”
這個乖乖的貓咪,簡直就變成了立起犄角的小牛犢,像一個鬥士。假如我們消費者都像她一樣認真,偽劣產品可能少得多。可說實在的,她說的都對,但麵對一個外國人批評自己的同胞,心裏又總不是滋味。可惜那時,我沒有意識到產品質量有那麼重要。現在修改這篇文章,我想起我在國外旅遊的一件小事。
途經波蘭華沙一個加油站。華沙沒有法國那麼繁華,但給人感覺大街寬敞、寧靜。加油站和德國、法國的一樣設施齊全:加油泵、洗手間,還有一個小超市。建築沒有德國那樣現代。在那兒,司機加油,我們減輕體重,然後再到小超市補充給養。小超市幽雅、古樸,是間木屋。商品和裝飾的鮮花一樣多。在鞍馬勞頓中猶如聽一首小夜曲,溫馨、優美。
麵包、肉腸、飲料買了一大堆,最後買了口香糖(歐洲口香糖沒有橡皮味,非常好吃)。銀台口巴布什卡(俄語音:老奶奶)收費(俄國、東歐,有許多老奶奶工作)。她打完口香糖價格,我就剝開一塊糖想吃,但糖沾在包裝紙上,我用牙啃下來。老奶奶抬頭看見了。她問我:
“Where do you take it?(在哪拿的?)”我領她到了貨架前。她拿起一包打開看,糖也沾在紙上了,她又看包裝上的字。這個溫和的老奶奶生氣了。她舒開兩臂“劈裏啪啦”就把那一木格子的糖,全都劃拉下來,叫來一個男子把那一包包糖裝在垃圾袋裏拿走了。
那天我沒買到糖,心裏覺得有點可惜,可又很佩服人家。心想,以後有機會,我一定再來這兒買東西。我和我的朋友在波蘭時間不長,但對他們為商的信譽卻印象深刻。
那時在上海,我對為商的如何所給予國家的影響沒有很深的感觸。麵對敦子這個小氣包子,心裏真不知如何是好。
敦子氣氣囔囔地回國了。很快我就收到了她的來信,原來她是愛知大學經濟係三年級的學生,難怪她在給我的每一封信中,一說經濟便是帶棱帶角。我似乎又看見了那個氣憤的貓咪。
“您知道嗎?我們新編的歇後語:
中國人打招呼——你賺多少錢?
中國人見外國人——宰!
中國物價——與日俱增。
中國商品——假貨。
中國商人——漫天要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