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水下地窖前,囑咐老婆,你無論如何不能供出我,如果你說了,不但我的命沒了,你的命也保不住。老婆驚恐地瞪大了眼睛,說,我就是把舌頭咬下去,也絕不會供出你。王德水就順著往下吊菜的繩子溜了下去。
這就意味著,他以後就生活在地窖裏了,地窖就是他的家了。
外麵的紅衛兵在敲門,王德水的老婆忙去開門。門開後,一群黃軍裝一窩蜂地飛進來。為首的說,王德水呢?我們找他,找不到他,你就得替他去挨鬥。
王德水的老婆諾諾著:他昨天就走了,半夜走的,說不回來了,他還罵你們哪,說恨死他的學生們了,各個都是沒良心的貨。黃軍裝們聽了她的話,都愣了愣。一時不知怎麼對待這個告密者。良久還是那個為首的說,他要回來,你就告訴他,讓他坦白交待,不然革命小將就把他送上斷頭台。
他說完,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沒發現什麼,又覺得病病歪歪,連扣都係不全的王德水的老婆,實在沒有什麼可取之處,就呼拉拉走了。隻有一個人,走到大門口時,回頭望了一眼他曾經的師母。這個人叫王小亮。
王小亮長得個子不高,腦袋卻極其好使,王德水最喜歡他,如果不是“革命”來臨,他會傾盡一切把他送上國家一流大學。
王小亮這一眼,把王德水的老婆嚇癱了。她想起王德水和她說過,王小亮聰明絕頂,沒有他解不開的數學題。那麼王德水藏匿地窖,他是否也能解開,他那一眼到底是什麼意思?
半夜時,王德水的老婆給王德水往地窖裏放飯時,沒忘記在飯盒裏放一張紙條,紙條把這事說了。半小時後,她把盛有空飯盒的筐提上來時,王德水的意思也同樣在空飯盒裏夾著。大致是讓她把王小亮的妹妹接到家裏來,以給她做飯為名,帶她成長。
王小亮的媽媽去世了,妹妹才七歲,一直都是王小亮帶著。王德水以前接她來家過,但是王德水因涉嫌父親叛國,王小亮又把妹妹接了回去。這是半年前的事。
王德水的老婆拿著紙條想了半宿,最後明白了王德水是在掩人耳目。清晨,她來到王小亮的家。王小亮昨夜革了一夜的命,正在家睡覺,妹妹餓得哇哇大哭。王德水的老婆就搖醒王小亮,說,你老師走了,我一個人嫌得慌,讓你妹妹去我家吧,你看她餓的。王小亮困,也拿妹妹沒辦法,就點點頭。王德水的媳婦從懷裏掏出一塊紅薯,遞給王小魯,牽著她回了自己的家。
有了王小魯在家裏,王德水的家暫時安靜。
王德水的父親是國民黨高官,蔣介石去台灣那年隨軍,他的媽媽抱著剛滿月的他,是想同他一起去的,誰想他狠心拋下了他們。王德水不記著父親長的啥樣,可紅衛兵記著,他們翻出王德水父親的照片,威武的大蓋帽,成了王德水頭上的紙帽子。
王小魯雖剛七歲,挺懂事,也能幫王德水的老婆幹活,小魯問,阿姨,打這麼多土豆做什麼呀,打兩個就夠了,五個我們倆吃得完嗎?王德水的老婆回答,一次多打幾個,下次做飯就不用再打皮了。小魯是孩子,問過後就拉倒了。可是這天夜裏她拉肚子,睡不著覺,剛要睡腸子就扭勁疼。
她不睡,可急壞了王德水的老婆,王德水那頭還餓著呢。都快二更天了,王德水的老婆想不能再耽擱了,就悄悄地去了廚房,把盒放在小筐裏,用一根帶勾的繩,把飯盒順著窖門送了下去,送時沒什麼,小魯沒看見,她在外麵的馬桶裏蹲肚子,可是取時麻煩就來了。繩子也拉上來了,小魯也從外麵回來了,她提著褲子,看到王德水的老婆一點一點把一些空碗筷拽上來,又小心地放在地上,就問,阿姨,是誰在裏麵?這聲問像劈雷,王德水的老婆慌忙轉過身,和小魯剛好打個照麵,之後她一陣旋暈,一頭栽在地上。
王小魯拚命地喊阿姨,好歹算叫醒了她,她摸著小魯的腦門說,阿姨明天給你燉雞,阿姨在地窖裏養了一雞,是別人的家的,自己走來的,阿姨怕人家認領,給它喂點食。
這謊話也不知小魯信沒信,她在抽咽中睡著了。她睡著後,王德水的老婆又一次打開窖門,扔下一張紙條,上麵寫著,她看到我往出吊東西了,可能已經猜出了你,要不要弄死她?不一會兒一張紙條隨著繩子上來了:使不得,她還是個孩子,不能殃及無辜,你出外麵聽聽風聲,我今夜離開這。
夜,墨色的,被魚攪渾的水一樣。王德水站在院中和老婆告別,他說,我不能等著他們來抓我,在外麵被抓總比在家被抓好,你好好保重。
王德水走了,像一條受傷的魚,融入深不見底的墨夜中。
第二天早上,紅衛兵把王德水從郊外押回來,立即召開鬥爭大會。隻見王小亮站在主席台上,把王德水的頭按得眼看就到了腳麵,他大聲說,反革命怎麼會逃出我的手心,七歲的孩子眼睛都是雪亮的。
他一招手,王小魯樂顛顛跑上前台,她剛吃完王德水老婆剛為她做的糖包包,嘴角還掛著幾絲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