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樂手04(1 / 1)

流浪樂手 第四章 眼睛

40歲那年他送13歲的女兒去城裏上初中。

去學校報到的前一天,女兒站到他麵前:“爸,我要走了,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老莫看看女兒,仰仰頭看看已經過時的木質房頂,看看房梁上兩隻即將南飛的燕子。老莫說:“把你的畫夾拿來。”

女兒從小愛畫,有畫畫的天賦,她的畫在學校有些名氣。女兒有些疑惑地拿出畫夾,畫夾展開是一張潔白的畫紙。

女兒看著父親:“爸。”

老莫拽拽上衣,捋捋頭發,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坐得端端正正。

“沒有什麼要交代的,我要你畫一張畫,畫我的眼睛。”而後兩眼靜靜地看著女兒。

女兒和父親對視著,慢慢地執起畫筆。女兒畫得很認真,畫筆顯得凝重。漸漸地,父親的頭部輪廓出現在潔白的紙上,再慢慢地畫那雙深沉似海的眼睛。畫的過程中,她幾次凝視著父親的臉,凝視著父親的那雙眼睛,甚至停下了畫筆。老莫看見女兒的眼裏漸漸地蓄滿了淚水,直到老莫提醒女兒,女兒才又重新畫起來……畫完了,終於畫完了。幾乎花費了將近兩個小時,女兒才完成了這幅叫做《眼睛》的畫。扔下畫筆,她再也抑製不住,撲進父親的懷裏嗚嗚地哭起來。老莫撫摸著女兒的頭,一種如山的父愛和歲月的滄桑襲上心頭。

好久,好久,女兒由慟哭變成抽泣,偎在父親的懷裏像一隻貓。女兒擦擦眼淚,娓娓地說:“爸,長這麼大,我第一次這樣仔細地看你的眼睛。爸,你的眼裏藏著很多東西,真的,那麼豐富的內容。爸,你老了,你的眼角有了那麼多的皺紋……”他仰著頭聽著女兒的敘說,淚水再一次從眼眶裏溢出。慢慢地,女兒偎在他懷裏睡著了。

女兒走了,女兒在城裏的振興中學。

女兒每周回一次家。周末的傍晚,老莫和妻子蹲在路邊等著女兒從那輛城鄉中巴上走下的身影。

這年初冬老莫進城去文聯開一個座談會,座談會結束,老莫去了振興中學。

老莫走進振興中學時下午上課的鈴聲剛響。老莫站在校園裏,有些迷惘地在匆匆的人流中尋找著女兒的身影。忽然他聽見一聲喊:

“爸。”女兒氣喘籲籲地站在他的麵前,臉紅撲撲的。女兒說:“爸,你吃飯了嗎?”

老莫點點頭。老莫看一眼女兒:“你上課吧,我走了。”女兒拉住父親的手,女兒把老莫領到她的寢室。女兒說:“爸,你歇會兒,等我下課了你再走。”

老莫看見女兒的寢室收拾得很幹淨,在女兒床頭桌子的玻璃板下,他看到了那幅叫做《眼睛》的畫。

老莫很久很久地看著這幅畫,他眼角的魚尾紋畫得很逼真。老莫翻看了女兒的書,看到了女兒的日記本,日記本裏竟也有一幅題名《眼睛》的畫,規矩地夾在日記本的中間。隔一頁老莫看到了女兒的日記《父親的眼睛》:不是父親讓我畫眼睛,也許我一生都不會這樣認真地看他的眼睛。那是雙充滿內容的眼睛,有一種深沉的父愛,有對女兒的期望,有一種慈祥,從父親眼角的皺紋中我讀出了父親的艱辛。13歲,不小了,這雙眼睛讓我學會思考,告訴我不要辜負父母的希望……從此,老莫沒有再去過女兒的學校,隻是每個星期天,總要親自下一次廚。

女兒順利地考上了縣一高,在學好課程之外,依然執著地愛著畫畫。暑假裏騎一輛自行車去西山寫生,有時老莫也孩子似的陪著女兒去。

三年後,女兒考入省美院。大二的時候,女兒的作品開始發表,那幅《眼睛》被登在北京一家權威雜誌上,受到好評。

大三的那年冬季,省美院為女兒舉辦了一場個人畫展。女兒提前約父親,請父親一定參加。開展的那天下著小雪,展廳外一片潔白。為等老莫,典禮推遲了一個多小時。老莫到底沒有來,女兒無奈,把一幅大大的題目為《眼睛》的畫放在主席台上的一把空椅上。

儀式結束,客人們擁進展區,她悵然若失地踱出展廳。雪已經把這個城市變成了銀白,有一隻鳥兒從低空掠過,她覺得此刻自己像這隻鳥兒一樣孤獨。然而刹那間她眼睛一亮,眸子裏盈滿了淚水,她看見了那雙眼睛,還有母親的身影……雪在無聲地下著,世界一片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