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三國演義》的虛與實(1 / 3)

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這是晚唐時代詩人杜牧的《赤壁》絕句。赤壁之戰是曆史上有名的一仗,這首短短的絕句也是唐詩中間有名的。當時曹操統領了號稱八十餘萬水陸大軍,占據荊州,追擊劉備,威脅東吳,他的雄圖大略,自然在乎削平天下,絕不是為了銅雀台上缺少兩位江南美人。詩人的設想是無中生有的,不合乎曆史事實的。不過曆史是曆史,詩是詩。詩有詩的藝術,有詩的真實性。那一仗是周瑜僥幸成功了,要不然的話,東吳的生靈塗炭,連他自己的妻室被抓到銅雀台去也是完全可能的。通過“銅雀春深鎖二喬”這樣一個鮮明的形象,把當時東吳的危機和周郎僥幸成功的這個曆史事實著重表現出來,是這首短詩的藝術創造。

這裏我們想到《三國演義》這部書。“孔明用智激周瑜”那一回書,似乎是得到杜牧詩句的啟發的。諸葛亮勸周瑜不必勞師動眾,隻要肯把大喬小喬獻給曹操,曹兵百萬之眾便可卸甲卷旗而退,並且他假裝不知道大喬小喬是誰,還把曹子建的《登台賦》增改了字句作為證據,特地用來激惱周郎。好像不這麼一激,周瑜還沒有拒曹的決心似的。這些都是小說家憑空杜撰,完全無中生有,不合曆史事實的。不過曆史是曆史,小說是小說。小說和詩密切地接近,都是藝術的創造。那一回書盡管是無中生有,卻把諸葛亮和周瑜的兩個典型性格表現得很真實。《三國演義》的源頭很古,最早在晚唐時代已經有講述三國故事的通俗說書,所以我們決不定是說《三國誌》的由於杜牧詩句的啟發添造出這段情節呢,還是杜牧聽過通俗說書偶然用來作為詩的典故呢,兩方麵都有可能性,且不必管它。我們借用這個例子來說明小說和詩歌的密切接近和血肉通連。長篇小說,按照文學理論,屬於大型史詩這一類型;小說是散文體的史詩。

必須分別,《三國演義》不是曆史書而是曆史小說。如果一一對證曆史,不符合史實的部分很多。前人批評過這部書說“七實三虛”,七分是真人真事,三分是虛構的。照我們看,虛構的部分絕不止三分,就是連真人真事的部分也是經過文藝性的改造的。與其說“七實三虛”,不如說“三實七虛”,更其恰當。越是虛構的部分,文藝價值越高。拿赤壁戰爭來說,這一仗的描寫從頭至尾用了整整八回書,寫得緊張生動,有聲有色,極其精彩的。如果對證曆史,三分是實,七分是虛。黃蓋獻詐降計是實事,苦肉受刑是增設的;闞澤實有其人,密獻詐降書是虛;東吳定下火攻計是實,主要出於黃蓋的計謀,諸葛亮和周瑜鬥智是虛。諸葛亮借箭、借東風更是虛。蔣幹偷書和龐統獻連環計都是虛。人物是真,事情是假。蘇東坡《赤壁賦》說曹孟德“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這是形象化的語言,概括了曹操的精神麵貌,可是賦什麼詩,怎樣橫槊,沒有交代。《三國演義》就更具體地描寫這個形象。曹操正唱著他的得意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那篇《短歌行》,而且一橫槊便把個劉馥刺死了。劉馥實有其人,而且確實死在建安十三年,正是赤壁之戰的那一年,可是誰知道他死在曹孟德橫槊賦詩的當兒呢?小說家信手拈來,不可相信,但也無法批駁,妙在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捏合得情景逼真。

據《三國誌·諸葛亮傳》裴鬆之注引“郭衝三事”:“亮屯於陽平,遣魏延諸軍並兵東下,亮唯留萬人守城,晉宣帝率二十萬眾拒亮,而與延軍錯道,徑至前,當亮六十裏所。偵候白宣帝,說亮在城中,兵少力弱。亮亦知宣帝垂至,已與相逼,欲前赴延軍,相去又遠,回跡反追,勢不相及,將士失色,莫知其計。亮意氣自若,敕軍中皆臥旗息鼓,不得妄出庵幔。又令大開四城門,掃地卻灑。宣帝常謂亮持重,而猥見勢弱,疑其有伏兵,於是引軍北趣山。明日食時,亮謂參佐,拊手大笑曰:‘司馬懿必謂吾怯,將有強伏,循山走矣。’候邏還白,如亮所言。宣帝後知深以為恨。”以上為郭衝三事文,注下有難者曰雲雲,駁此事之非實。加以論斷曰“故知此書,舉引皆虛”。又馬謖與張郃戰於街亭,謖違亮節度,舉動失宜,大為郃所破。此文在前注引“郭衝三事”之後。從此可知,《三國演義》第九十五回“馬謖拒諫失街亭,武侯彈琴退仲達”這一回,馬謖失街亭是實,彈琴退仲達是有所本的,但所本也未為屬實。兩事不在一個時間,全出捏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