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一九四三年一月九日)
企羅:多時未寫信,因在研究所中趕一篇文章,即付學報出版之故。現文章已告一段落,可以閑談了。到此後,尚未接你信,想在途中。前天見江濤寫給瀾弟一信,提起昂昂(編者注:漢昕小名)病過一次,你曾同他赴滬就醫,想是小病,即時就好的,念念!聞上海生活甚高,有人說米千元一石指國幣,也有人說指儲鈔,到底不知如何,而鬆地密邇上海,必受其影響。我們這裏也在高山尖兒上,在內地推為第一。公米到八百元一石。我們的薪津是原薪加生活津貼若幹,再加米一石(折價),每月大約有千六七百元。但是一個人用度,每月超出千元。省則也要千元。以前在滬聽說發關金券等,並無其事。教授階級甚窮,至於在此經商者,大商人不說,例如許駿齋有同鄉四人在此開一小吃店,每人每月可分得進款四千元。從城至鄉,現在時行馬車,趕馬車的每天可賺百數十元。比較起來,教界人甚苦,而聯大畢業生他們找到事情,往往薪水在老師之上。因為昆明有錢的人仍多(上半年因時局關係,已走掉一批,往重慶去了),所以市麵極繁榮。各種東西都有。三五牌紙煙在小攤上可得,白錫包等極不稀奇。價錢呢,我所知道的寶劍牌十支裝廿元,金字塔廿支裝四十元。聯大教授們抽本地紙煙,每包二元五角,其劣可知。點心則糕餅平均價四元一個。花生米是兩元一兩。橘子很好,是廿元一斤。餛飩每客十元。上海湯團每客八元,四個。除粽子不見外,此地吃的東西,可說是樣樣都有。但是我們不能享受,在城中不免見了口饞,所以用錢便費,到鄉下便一切斷念。我們在鄉下及城裏的包飯是每月五六百元,城裏好些,每頓有肉,牛肉每斤十七元,比豬肉便宜一半,所以常吃紅燒牛肉。鄉下則每隔二天,有時候隔一天,吃一次肉。素菜有紅蘿卜、洋芋、白菜、菠菜等,營養價值並不壞。不過鄉下的仆人,本非廚子,是本地人,不能做菜,又很剛愎,不叫人指導,所以菜不入味。尤其是多放茴香、花椒、辣椒這類,即素菜中亦放入內,說過好幾次,都不聽。燒木柴費極,我們六七個人一桌飯,每個人要攤到一百廿元的柴費,此地還在鄉下,多出木柴的。我除一天三頓飯外,每天早上吃一個或兩個煮雞蛋(每個一元五角),每晚八九點鍾吃烤白薯一隻(約二元),水果不能常吃,花生米則買生的自己炒,便宜不少。在營養上是可以的。本來每星期進城一次,在城裏住兩三天,現將放寒假,一月份起城裏夥食已不包,所以常時在鄉。要到二月下旬,第二學期方開始。鄉下的研究所是由一鄉下人住宅改造的,正麵一間大樓,作為研究室及藏書室。樓下飯廳,及臥室。兩個廂房,一多家屬占去一個,我們單身四人占一個。廂房狹而長,不及雷米路三樓一間之大,作為四個人的臥室是擠,好在白天皆在大樓中工作。整個一所屋子,月租三百元,假如住人家,至少可住四五家,算是便宜的。附近是馬路,柏樹長堤,遠處是山,風景甚好。今年天氣怪冷,也曾下過一次大雪。
在此龍泉鎮(離我們屋子半裏之遙)上,有各色小店,也有郵局。也有公共汽車站,通昆明的,每人票價十八元,我們如不帶重東西,不去請教他的。六天一街子(即趕集之意),到街子天人擠得很,米、豆、缸、罐,沿地擺攤,也有布攤,牙膏牙粉之類,一應俱全。附近住著的,有馮芝生、陳夢家、餘冠英等,在街子天即可在鎮上遇到。有家眷在此的,都感經濟壓迫,所以都不用人了,不用人當然還不夠,但奇怪的是他們都可以過去,有的原有積蓄,有的在借債。我們係裏,……一多最窮,其家尚維持一用人,乃是北方同出來的老媽子,年紀六十歲了,要推給別人也不容易。佩弦也窮,上次進城,檢出一件皮袍、兩樣磁器付拍賣行。大概東西帶在這裏多的,還不要緊,賣去一個毯子,可以貼好幾個月。一件皮大衣,要一萬元以上,一部《辭海》可賣七八百元。至於城裏警報,偶或有之,但均不妨事。鄉下更為安靜。我的身體,還不能恢複到在上海時一樣,因為福建帶來的瘧疾,餘勢尚在,有時疲勞後,要發小寒熱。此因自己吃奎寧不勤之故,照理好了以後,須服上一星期,即可斷根,而我好了即不吃。但比初到時,身體已好得多了。單人生活,頗有進步,例如被窩已自己能縫,襪子也自己能補,小衣服自己能洗,被單等則聞家老媽子洗。另外,做菜也有點趣味想學,這裏有人能做菜,唯仆人不聽其指揮。要麼自己動手,要麼一切聽他。想吃鹵白菜、薰青豆等,此間無之。上次在一個南方粥店內吃過一次粥,兩碗粥,兩碟菜,一碟是油花生,一碟是素炒豆腐幹青蠶豆等,一算賬是廿三元!此間有新蠶豆上市,亦一奇也。你們過年興致如何?嶽父處不另作書,即請叱名請安。蘇君之箋,已寄到否?合國幣二百元之儲鈔若幹,已收到否?(由杜先生轉交者。)蘇君自衡陽來信,雲即將赴重慶,且歡迎我劃款。我寫信給他劃國幣二千元,一千還嶽父,一千托你帶給母親。……此後寫信來,直接寄昆明龍泉鎮清華文科研究所較好。
祝
侍安
江清 卅二年一月九日
之二(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日)
企羅:到此後,久未接你信,念甚。寒假中在鄉間過年,舊曆年初七進城,得到你信,欣慰,擷馨所寄件,統已收到,遲到的一封,亦已來,並未遺失,托轉告,並道謝。昂的病,濤弟來信已說及,但不知道如何嚴重,雖用去不少錢,既已全好,亦可慶幸。……鬆江清鄉麻煩否?我不知道陸續所寄出的信,都能到達否,有兩信中曾附郵票,為將來寄稿之用,不知被揩油去否?從此信起,編號。……現薪津依舊,同事都窮得不得了,此月教部為獎勵專門以上學校教員服務十年以上者,各發獎金千五百元,我已領到,不無小補,所以本來隻能彙出二千,現可加彙一千,如褚君處五百已足,則別設法劃。學校借款已統償卻,現我已一無餘存。上次車中失物,衣服類,但一單大褂、一身布衫褲及襪子數雙,放在枕頭套裏的。一棉被、一夾被、毯子均去。在桂林補買一被麵、一被裏子,到滇補一被絮。但到此因城鄉要兩份鋪蓋,褚士荃恰好多一條被,就借給我,這裏一被要千元。到此後除添此一棉絮,並茶壺、茶杯、硯(三件百元)外,不曾添些什麼。現在要添二個蚊帳,襪子半打,大概要六七百元。此間過舊曆新年,城裏有龍燈等熱鬧,我在鄉下不曾看到,聽說是數年來未有之盛。我們在鄉下過年也很好,同事們愉快勝於往年。除夕大家動手包餃子吃。元旦添菜有肘子及炒豬肝、冰糖白果三樣。一雞要二百元,隻能不吃。在所中夥食,因有幾位助教及研究生在內,所以清苦些,太費,他們負擔不了,過年慶祝,不過每人出五十元以作公份而已。但從我到此,口福不錯,常有請客之事:我來時,同事中輪流請,我還請一次;馮先生休假入川,輪流作餞;牛津大學教授某君來此,所中招待請客一次。人到中年,嗜好唯在於吃。所中無廚子,一本地男仆,本來隻是打雜的,勉強做菜,口味不佳,有助教們會做菜的常去指導。此仆今已辭去,暫由聞家北平帶來的女仆兼工,不久另找人。我們對於廚房的趣味增高,連佩弦也偶爾動手。他會做高麗饅頭。另有人想試烤麵包,用洋芋發麵,試試尚未成功,烤箱亦未借來。我還是多看,難得動手,再者廚房買菜錢既少,也無新鮮花樣可學。不過現在知道做菜確是一藝術,在一兩秒中間可以變好變壞。我很悔在鬆滬時不曾多看,因此不能指導此間本地人作江南口味。本地人做菜,從不用糖,且凡宜用醬油處,皆以鹽代之。我來以後想出糖和醬油兩種,減去他們喜用的花椒和辣子,總算是一大改良。因此被推為廚房總管,你說可笑不可笑?這裏鹽,同石頭一樣硬,須細細刮下;現校中合作社購到川鹽,卻是細末,好得多,八元半一斤。本地紅糖,製成如月餅一樣,硬亦如石,須在火上烤了,用擀麵之棒擀之,則粉碎可用,要一兩次方會。如此者一餅半斤,每斤十四元。白糖之價由廿二元一斤至三十二元一斤不等。因此各項糖食,從二元半一兩起碼。冠生園年糕如八開本書那麼大一塊,是三四十元,唯佩弦有人送他兩塊,珍如拱璧,元旦公開之。我告訴他鬆江人過年所做糕,他終不能了解,他說希望以後能嚐嚐。這裏本地人過年吃餌(音快),是米粉做成的,像小枕頭那麼一個一個,每個約半斤重。我切片烤來吃,或切成細條炒肉絲、菜絲吃,亦可煮來吃。我們各人都送著些,至今浸在水桶裏,還沒有吃完。(不浸,即裂。)一個新年,附近幾家,挨家吃到,以冠英太太的獅子頭為最,遊國恩夫人之走油扣肉次之,皆老廚手所不及。尚有郭家一北邊廚子,會做好幾種腸子,我對於腸子非特別嗜好者,佩公則認為第一。聞太太能做軟餅,其法以麵糊作條狀,中夾芝麻與糖,油中煎之,非常好吃,初二日,因我們點品,一試,大好。夢家夫人從馮太太學菜一年,稍有成績,但不出奇。你在鬆,可以學做幾個特別菜,但須注意材料是各地都有的。不久在園內重聚時,佩公要點品一兩樣鬆江菜。樊(編者注:漢明小名。)入哪個學校?明後年我想帶她到北方去學國語。即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