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漢明
一九〇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浦江清先生出生於江蘇省鬆江縣(現屬上海市)。父親名嘉樂,字虞臣,母徐氏,原籍都是浙江嘉善,婚後才遷到鬆江落戶。浦家祖上世代讀書,但因祖父過世早,父親沒能讀多少書,年紀輕輕就不得不出外做小生意謀生。到鬆江後起先經營帽子手工業,後在縣立布廠當了職員。薪給微薄,子女又多,入不敷出,家境貧寒。他為人清正,後因揭發同事貪汙而遭冷遇,自此鬱鬱成病,年僅四十二歲就不幸辭世。那時江清先生大學還未畢業。
清寒苦讀
浦先生兄弟四人,他是長子,自幼承受著家庭所寄予的厚望。鬆江地處江南經濟富庶之區,自古文化發達,元明清三代更產生過許多傑出人物。家鄉優秀的人文傳統,賦予他靈秀之氣,更激勵他刻苦求學。他七歲上私塾,八歲進小學,直接插入二年級。從這年的下學期起,一直到中學畢業,他都沒有交過學費。這是因為他每學期都考第一名,連升入江蘇省立第三中學的入學考試也是如此,所以學校準予免交學費,以示獎勵。他天資聰穎,上小學後感到功課太淺,父親便請房東沈柬之先生給他補習古文和英文。沈先生是鬆江府中學堂畢業生,又在宋教仁所辦農林大學讀過書,有新思想、新知識。新式的啟蒙教育不但使浦先生學業優秀,比同齡的孩子更有見地,而且為他開啟了智慧之窗,激發了他窮究事理的求知欲,為他以後的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免交學費減去了家庭沉重的負擔,使他得以不間斷地求學,但即便如此,書簿費也常常沒有著落。他體諒家中困難,每本練習簿都先用鉛筆、再用毛筆,總要寫三四遍,直到字跡無法辨認才作罷。買不起課本,就自己抄。抄寫不但加深了對課文的印象,還讓他練出了一筆好字。後來,他甚至接了一些抄寫的活計,得到一點收入來幫補家用。冬夜,寒風凜冽,家人都已入睡,他仍披著母親的舊棉襖,聚精會神地抄寫。酷夏,熱浪襲人,人們都在戶外乘涼,他卻湊在油燈前孜孜不倦地讀書。他分外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而且,隻要一進入書中的世界,他就如魚得水,其樂無窮,身外的一切都忘卻了。
一九二二年,不滿十八歲的浦先生從中學畢業了。此時,父親已處於半失業狀態,以家況而論,是無力供他上大學的,幸而鬆江教育界的前輩有誌為家鄉培養人才,願以私人貸款方式,支持他上大學。那麼報考什麼學校好呢?在中學,他數理學得很好,尤其喜歡化學,曾想學醫,但因學習年限長,母親不同意,而當時的理工課程,在他看來,是太簡單了,滿足不了探求知識的願望。五四新文化運動興起後,他閱讀了《新青年》、《小說月報》等刊物和一些翻譯小說,又對文學和哲學產生了興趣。鬆江的中學畢業生,本來都以南洋大學(上海交通大學前身)為最高升學目標,但到了他畢業時,南京高等師範改辦東南大學已有一年,聲望甚高,儼然與北京大學相抗衡。沈柬之先生曾去那裏讀過暑期講習班,回鄉後大為鼓吹。於是,浦先生報考了北京大學、南洋大學和東南大學。在三所大學都錄取的情況下,東南大學西洋文學係課程的新鮮吸引了他,於是決定學文學。
東南大學有梅光迪、吳宓(雨僧)、吳梅(瞿安)、柳詒徵(翼謀)、楊詮(杏佛)等一批知名學者,校內學術空氣很濃,也注重對學生實際能力的培養。學校實施通才教育,學生可以跨係選課。浦先生便主修西洋文學,輔修國文和哲學。西洋文學係教授都是留美學生,提倡人文主義,崇尚古典。因而他的精力,主要花在閱讀西方文學名著上。為了學習外語,四年中寫作全用英語,還翻譯了一些短篇。係裏常組織英語演講比賽,他總是積極參加,所以口語也相當純熟。國文係教授不是國學專家便是“南社”詞章人物,訓練學生作校勘、訓詁,雖有複古傾向,但使他學到了嚴謹的治學態度和方法。至於賦詩填詞唱曲,他本有此擅長,並深得國文係師生的讚賞,課餘時好友相邀、吟詠唱和則更是賞心樂事了。
課外,他還要做家庭教師,幫助教員批改卷子等,換取少量報酬,以維持最起碼的生活。不久,父親逝世,供養母親、培植三個弟弟的重擔完全落到了他的肩上。有時一天隻能靠一碗光麵充饑。清貧磨煉了他的意誌,也使他終身儉樸克己。後來在抗戰時期,他也是帶著一兩個燒餅鑽進圖書館,一待就是一天。閉館了不知出來,被人鎖在館內的事,是常有的。這不足奇,在他,生活再困難,隻要學習、工作起來,就進了渾然無我的境界。
當時,國共兩黨第一次合作,江南正處在大革命前夕,工農運動日益高漲,時代的激流,在先生心中引起了波瀾。為了了解革命理論,他選修了楊詮的“社會主義”和“勞動問題”兩門課。暑假回鄉,他加入了共產黨人侯紹裘、錢江春等組織的“新鬆江社”,參與了一些改造家鄉的社會活動(“新鬆江社”以團結有誌青年、改良地方事業、打倒土豪劣紳為宗旨。發起人侯紹裘,一九二六年是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的領導成員,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前夕,在南京被捕,旋即被反動派裝進麻袋裏殺害)。
初放奇葩
一九二六年夏,先生從東南大學畢業,由吳宓教授推薦到清華學校研究院國學門工作。其時清華尚稱“學校”,屬外交部管轄,原有留美預備班,此時又增設了大學部和研究院。研究院先設國學門,由吳宓主持,聘請了五位導師: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和李濟。浦先生被分配做陳寅恪先生的助教。他畢業於西洋文學係,原本誌趣在外文翻譯,現在要轉而研究國學,深感根底不足。陳先生學識淵博,精通多種外語,在史學和文學方麵造詣極深。為適應工作需要,他發揮自己精通英語的優勢,努力學習他種語言文字。首先補習法語和德語,再攻希臘文、拉丁文、日語和梵文。梵文是印度古代的書麵語,相當難學,但是古代佛經都是用它寫的,陳先生開設“佛經考訂”一門課,他必須盡快掌握梵文。經過努力,他不但很快學會,還幫助陳先生編了一本梵文文法。不久,他又學會了滿文,並負責為清華圖書館選購滿文書籍。那時,日本漢學相當發達,青年中出現了紛紛東渡日本去學習中國文史的現象。陳先生認為這是神州文史工作者的恥辱,寫了《北大學院己巳級史學係畢業生贈言》一詩,並特意寄給他,中有“群趨東鄰受國史,神州士夫羞欲死。田巴魯仲兩無成,要待諸君洗斯恥”等句。他感於導師的期望,深知自己責任之重,用超人的精力鑽研大量國學要籍,又讀了許多西方的“東方學”文獻,研究方向也從文學轉向史學,尤其對考古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
一九二九年夏,國學門取消,先生轉入文學院中文係,此後,便一直從事中國古典文學的教學和研究工作。在研究院雖然隻有三年,但為以後的治學,打下了雄厚、堅實的基礎,可謂受益終生。一九二八年,天津《大公報》增設《文學》副刊,請吳宓任主編,吳宓轉邀他和趙斐雲、張蔭麟、王以中四人為編輯。在吳宓休假的一年中,他曾代任主編。一九三一年,又任《清華中國文學會月刊》編輯。因此,這一時期他的作品,多數發表在這兩種報刊上,如《論王靜安先生之自沉》、《王靜安先生之文學批評》、《近頃逝世之德國戲劇家兼小說家蘇德曼評傳》、《〈千夜一夜〉(即足本〈天方夜譚〉》)等。當時的清華,有著濃厚的中西兼容、貫通古今的風氣,提倡博采中西文化之長,建設新的中國文化,所以先生始終有明確的中西方文化相互參照研究、以振興弘揚優秀的民族文化的意識。為此,他著意評介中國以及英、德、法、美、瑞典、加拿大、日本、阿拉伯等東西方學術文化界的最新成就,內容涉及文學、藝術、語言、地理、曆史、考古、宗教、民俗等各方麵。雖非專業論文,但已顯示了他的博學多才和非凡的洞察力,形成了獨特的風格。由於中西兼通,又廣泛涉獵文、史、哲等各科典籍,他善於將中外文化進行比較,熔各科知識於一爐,在世界的大背景下考察、思索和判定每一文化現象的價值和應有的地位。即便是短短的一篇書評,眼光也並非局限於一書,而能高屋建瓴,以進步的哲學、美學思想、文藝理論、文化史觀等作指導,對具體的文化現象作多角度的審視,並進行深刻透辟的理論闡釋,甚至對該領域的發展方向提出富有遠見卓識的設想,因而至今仍具生命力。
一九三三年,先生在清華服務滿七年,依例可休假一年,便申請半官費赴歐洲留學。得到批準後,八月與馮友蘭等先生同船赴歐,遊學意大利、法國,再轉英國。因費用不足,未正式入學,長時間在倫敦博物院抄錄並研究敦煌手卷。一九三四年夏回國,仍在清華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