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個陰天。臨近清晨的時候下過一場綿綿細雨,泥地散發著雨後的清香,沿路的楓葉被雨水浸濕後更顯紅亮,馬車經過時一片楓葉緩緩飄落,卻沒落地,被從窗口伸出的小手接住了。
景昀將手收回來,手指轉著楓葉下細細的葉杆沉思著。第一次察覺到族內有細作正是從外頭狩獵回來時,那一次龍翎雖然也像這樣躲開了暗箭,卻被馬兒踩了腿,養傷養了半個月。
那時候的自己雖然跟在旁邊,反應卻遠沒有現在這般快,所以遲了一步,自己也受了手骨之傷。
若是同一個細作,自己大概一回族內就能認出來,可問題是……要怎麼證明?空口說白話別管龍翎信不信,其他族人以及長老那裏卻是過不去的。
更何況自己眼下不過八歲年紀。
他邊想著,邊用袖子將楓葉表麵的濕漉擦幹,然後抬手放到了蜷縮在身旁睡得正香的亓笙腦袋上。
亓笙是早上過來的,他的父親是龍翎的貼身護衛,一大早幾人似乎有事要商量,亓笙的阿媽便將他抱到了景昀這兒來。
亓笙長大後是很有精氣神的小夥子,可眼下卻是個永遠睡不飽的小鬼頭,被他阿媽一路抱過來居然眼都沒睜一下,好在景昀起得早,便將被褥讓給這小子睡,自己靠在窗口想事情。
亓笙的阿媽臨走前還道:“若是過了巳時還沒起,提摩便將他叫醒吧。”
頓了頓又補充,“揍屁股也是可以的。”
景昀哭笑不得。
亓笙腦袋上被放了片楓葉,扭了扭脖子嘟噥了一句什麼,又睡過去了。
他腦袋上的毛很是滑稽,這裏一塊凸的,那裏一塊凹的,後腦勺的位置還有大片的無毛之地,露出粉白的頭皮。
景昀卻記得是怎麼回事,那是亓笙吵著要理個像男子漢一樣的發型,他阿爸和阿媽沒空搭理他,於是景昀親自抄刀,結果剪成了這麼一副鬼樣子。
好在孩子小,看起來也不覺醜,頂多算個醜萌罷了。
當時亓笙一照鏡子哭了個驚天動地,把長老和龍翎也驚動了。龍翎一進門就先笑起來,這下算是火上澆油,鬧得亓笙隻把自己往狗洞子裏鑽。
還是他阿媽潑辣,拉著他一條腿把他從狗洞子裏拖了出來,二話不說按在膝蓋上揍屁股。
亓笙又傷心又委屈,被揍屁股還被慘無人道地進行了圍觀,一張小臉哭得都快腫了。景昀登時就有些愧疚,在族裏和他關係最好的就是亓笙,其次才能算上龍翎。
畢竟他是族長,按照祭師的規矩,祭師是族長的左膀右臂,是要保護他的。哪怕後來二人成了好兄弟,但比起兄弟關係顯然代代相傳,已經成為習慣的“守護”情緒更濃一些。
這也就造成了後來二人的相處模式非常近似家人。而亓笙對自己的意義又是特別的,亓笙自小習慣的依賴更是讓他無法對對方置之不理。
於是小景昀懺悔了自己的錯誤,並承諾在亓笙腦袋上的毛沒長齊之前誰敢笑話他,他就揍誰。
小阿笙比景昀小兩歲,是個傻樂嗬的性子,哭完了又被景昀給他抓來的河蟹幾下哄得眉開眼笑,腦袋上的毛也就不算個毛了。
他阿媽還給他做了頂小帽子,邊緣插了隻鴿子羽毛,阿笙就覺得自己又恢複了往日“英俊”,再不把這件事記在心上了。
以“現在”的景昀來說,這應當是才過去不久的事,很可能就在狩獵季之前,可對於眼下的景昀,這些被翻找出來的回憶卻讓他格外懷念。看著亓笙流口水的側臉,他忍不住覺得好笑,這小子大概因為從來不把事往心裏放,成天吃得好睡得好,造成他長得也好,才六歲年紀居然跟自己差不多高了。
伸手將那楓葉又從他頭上拿下來,在他臉側比來比去,又在身側比來比去,景昀考慮著把這個小裝飾放哪兒會比較好。
他幾乎能預見,這小傻瓜醒了之後發現身上多了一樣東西,一定會瞪大眼睛驚喜地叫起來。
正琢磨,那頭馬車突然停了。景昀收回手,將楓葉放到亓笙懷裏,轉身從窗口往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