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才進內院,麗莎就跑下了台階,搶了上來,一手抓著馬大夫,一手握著天然,“急死我了!”
馬大夫摟著她肩膀,“沒事,就幾個憲兵,路上問了問。”麗莎深深舒了口氣。
他們上了北屋。咖啡桌上已經準備好了威士忌。她為每個人倒了小半杯。三個人都一口幹掉,坐了下來。
“現在回想,反而有點害怕……”馬大夫在杯中添酒,“張將軍要是真給日本人帶走了,我們怎麼對得起……”
自從在車上聽說那位神秘人士是張自忠,李天然也有點事後緊張。“麗莎,你去拿。”她鬼笑著進了內室,不到半分鍾就回來了,手中捧著一塊木牌,一個大信封,一個小紙盒,全給了天然,“你先看看……”那塊木牌一尺見方,光漆黑字,中英兩行:
馬凱診所
McKay’s Clinic
“臨時趕出來的,先將就幾天。”她還在鬼笑。
天然有點納悶兒,拆開了牛皮紙大信封。裏麵是兩張證書。一張是市政府發的私營診所注冊證,一張是衛生局發的營業許可證。日期都是八月五號,大前天。再看,注冊證書上有三個名字:史都華·馬凱醫生,依麗莎白·馬凱夫人和李天然。
他抬頭望著他們。“趁張自忠前幾天還代市長,青老趕著辦出來的,”馬大夫也開始眯眯地笑,“還有……”他打開了小紙盒,一疊名片:
馬凱診所主任
李天然
還有這裏的地址電話。反麵是英文。他明白了。馬大夫抿了口酒,“抱歉事先來不及找你商量……我們都覺得你應該有個正式掩護,青老也這麼認為,尤其是現在畫報也不出了……天然,不要太敏感,這個時候有美國人跟你合夥,比較安全。至少暫時,他們不會來找你麻煩。”
李天然微微慘笑,“給人家趕了出來,又要靠人家來保護。”“非常時刻!”麗莎馬上插嘴,“這是戰爭!”李天然把東西放到桌上,說他明白這個道理,又說前些時候,羅便丞也這麼建議,“可是……我做診所主任?”“不用緊張,不會叫你去給人看病,”馬大夫哈哈大笑,“還有,主任固然有薪酬,可是股東也不能白做……我替你先墊了,兩千美金。”他擠了擠眼,“你有的是錢,對不?三十根金條!”
李天然也笑了。他們都不想睡,一直聊到半夜兩點多。馬大夫說“維持會”已經解散,打昨天起,原班人馬成立了市政府。市長江朝宗上任第一件要事,就是把北平又改回到北京,警察局又變成了公安局。
李天然沒回家,第二天吃過早飯——老天!好一陣兒沒吃了,三分鍾嫩煮蛋,火腿,煎土豆兒,煎西紅柿,烤麵包,黃油,果醬——然後跟老劉和劉媽一塊兒收拾東屋診室。
現在正式開業,有了門診,總得把診所弄得像個診所。他們找來一扇屏風,把診室隔出來一個小空間,擺上了桌椅,小茶櫃,沙發,算是診所主任辦公室。他們又照著馬大夫的話,在大門口上釘了診所木牌,插了個美國國旗。老劉有點兒遺憾,“可惜不能放炮仗開張。”李天然知道這一切,都是做給日本人看的,可是還是覺得太諷刺了。給人打出了正門,又從後門溜了回去。他隻是擔心巧紅。像她這個模樣兒,這個年紀,太危險了。除非把她娶過來,也沾點兒美國人的光。他知道麗莎曉得他們的事,就去跟她商量。麗莎聽了,想了會兒,“很好,那就照規矩來辦,明媒正娶。”他更嘀咕了。還沒跟巧紅提不說,眼前的正事也未了,就娶老婆,師父師叔地下有知,會怎麼想?他拜托麗莎暫時先不要去辦。他下午回家之前,去煙袋胡同坐了坐。巧紅正在屋裏納鞋底。他沒提什麼,隻是再三囑咐她不要出門。李天然還是昨晚上那身黑。大太陽,又多了副黑眼鏡。走在路上,很引人注意。果然,一上朝陽門大街,就給兩個憲兵和兩個公安給攔住了。那個中國警察搶上來大喊,“行禮!看見日本軍官先行禮!”
他鞠了個躬,掏出新名片,雙手送上。那個憲兵正反兩麵看了半天,又上下來回打量了他幾眼,揮手叫他走。他回到家,叫徐太太早點兒放工。他進屋洗了個澡,光著膀子出來坐在院裏,抽著煙,喝著酒。西天白雲開始變色。後邊花園裏的鳥兒叫,蟬叫,蛐蛐兒叫,嘰嘰喳喳地不停。
可是又如此平靜。外邊胡同裏響了“叭,叭”兩下他熟悉的喇叭聲。他起來開門。羅便丞很清爽的一身嗶嘰褲,藍襯衫,沒打領帶,沒穿上衣,進了門,看見天然赤裸著上身,朝他厚厚胸脯上輕捶一拳,“原來你練身體。”李天然給他搬了張藤椅。
“又給我錯過一個大新聞……”羅便丞坐下來,給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我剛剛才聽說,張自忠昨天晚上進了德國醫院……媽的!”他喝了一口,“還是美聯社那小子告訴我的,你說氣不氣人?”他再一口幹掉,“幸好都在保密,暫時都不發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