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次踏上澳洲大地時,我就眼花繚亂了。
悉尼國際機場,迎接我的是鮮花、擁抱、親吻、拍照和攝像機鏡頭。
那些幾年前在國內一窮二白的親朋好友,如今在澳洲燦燦的陽光下,一個個身著名牌,駕著高級轎車。我望著那一張張陌生而又親切的笑臉,恍若隔世一般。似乎這些昔日的平民百姓,個個都是《一千零一夜》裏的“芝麻開門”的幸運兒。
親友們輪番為我接風洗塵。在喧鬧的派對上,人們爭先恐後展覽自己的富有,炫耀奇跡般的發家史。
當我終於從應酬中解脫出來時,才有時間去飽覽悉尼迷人的風光。當然,第一站是悉尼歌劇院。我自幼就受西方古典音樂的熏陶,對音樂懷有執著的愛,而悉尼歌劇院一直是我的夢想。
當終於站在這座舉世無雙的藝術殿堂前時,我陶醉在童話般的美景中。麵對著澳大利亞向我展露的迷人的微笑,我似乎長出了翅膀,飛向了天堂。
突然,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一絲一絲的琴聲。是小提琴在吟唱“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的旋律。那一聲聲似乎從心靈深處飛出來的婉轉的哀訴,在空中飄蕩,向天堂送去無言的悲哀。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迎著琴聲走去。
是一個身材頎長的中國小夥子。海風輕輕吹動著他烏黑的長發,身軀伴著淒涼的琴聲微微擺動。琴聲喚來的遊人聚來散去。他腳下的琴盒接納善良人的同情、理解。可他卻猶如一尊悲哀的化身,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隨著憂鬱的琴聲走進了屬於他自己的世界。
從踏上澳洲大地那一刻一直沉浸在歡樂中的我,驟然間感到一種難言的悲愴襲上心頭。望著街頭小提琴手那一雙悲傷的眼睛,不由得想起童年時代曾困擾我的那雙悲戚的俄羅斯眼睛。
我的故鄉,鬆花江上的哈爾濱,曾是白俄流亡中心之一,享有東方莫斯科的美稱。在它的發展史上,記載著俄羅斯富翁天堂裏的笑聲和白俄流浪漢悲哀的呻吟。
我還記得,在童年時,我放學後總要迎著手風琴聲向秋林公司走去。一位白發蒼蒼的俄羅斯老人,坐在公司門前的長椅上,用破舊的手風琴傾訴俄羅斯民族流落異鄉的辛酸。
我常常省下媽媽給的午餐點心錢,悄悄地放到老人身旁倒翻過來的帽子裏。老人總是用那雙憂傷的眼睛向我送來淒涼的笑容。也許,正是那可憐的俄羅斯流浪漢的琴音使我從孩提時代就愛上了俄羅斯文化,呼喚我踏上了俄羅斯文學翻譯之路。
後來,秋林公司門前的琴聲消失了。聽一位俄國鄰居說,複活節那天,老人帽子裏的錢堆成了一座小山。正當老人準備到一家俄國餐館飽餐一頓時,遭到一個俄國醉漢的搶劫。醉漢不但搶走了錢,砸破了手風琴,還用酒瓶砸傷了老人的右手,從此,那孤獨的俄羅斯手風琴聲就在哈爾濱永遠地消失了。然而,不少俄羅斯人仍然在老人曾坐過的長椅旁徘徊,不知是在尋找失去的記憶,還是在等待那鄉愁的琴音。
真沒想到,我剛剛步入海外遊子浩浩蕩蕩的大軍,那久違了的思念故鄉的琴音就在被人們視為天堂的澳洲大地上,飄進了我的耳畔,令我感到一種難言的失落、淒涼,仿佛從美夢中驚醒,而那令我銷魂的悉尼歌劇院也消失在沉沉霧靄中。
我掏出口袋裏所有的錢,悄悄放到小提琴盒子裏。然而,我的心情並未因此而輕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