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考察一下西方文學傳統會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關於故事與情節的理論在歐洲早期的文化傳統裏就非常完整了。千百年來關於故事與情節的性質、功能、要素並沒有多少人超出亞裏士多德的範疇,但亞氏是把故事與情節納入詩學,納入戲劇中談的。從文化源頭上說故事情節在兩個東西裏,一是戲劇,二是神話。從故事看,小說被分為敘述性小說和戲劇性小說。戲劇性的故事可以由摹仿的演員來演,這種故事表演到今天都存在,如電影、戲劇、連續劇、舞劇、歌劇,一切劇目都含有故事性,從中外曆史看,故事情節不單屬小說的,而更應該說它屬於表演的戲劇,另外便是民間說書,口傳史中的。一切劇本、腳本、民間故事、各種小戲劇目都屬於戲劇性小說。
另一部敘述性小說才是我們今天討論文學傳統中的故事理論。敘述性小說有兩個模式:一個是更久遠的,史詩,詩的,神話的係統,例如荷馬史詩,還有希臘神話傳說,這些都可以統稱為傳奇。在中國早期神怪小說也稱傳奇。這個傳統中有霍桑,司各特,中國的《西遊記》、《八仙過海》都是傳奇與誌怪的。另一種是現實主義小說傳統,在西方是一支強大的隊伍,薩凱蒂的《故事三百篇》,塞萬提斯,盧梭,斯威夫特,奧斯汀,特羅洛普等,一直發展到後來的狄更斯,巴爾紮克,現實主義小說便是由這樣一支隊伍構成傳統的。在中國傳奇小說則多在中短篇小說,《唐宋傳奇》,《三言二拍》,《聊齋誌異》。除《西遊記》外,幾乎沒什麼大型作品,而作為寫實傳統的小說都是影響大的長篇小說,《水滸傳》、《金瓶梅》、《紅樓夢》、《官場現形記》。
我們作一個中外曆史的考察就會發現故事也走了兩條不同的道路:一條由傳奇而中世紀浪漫派的延續體,不講細節的真實,突出神奇魔力的情節,采取超自然的方式解決矛盾,講究幻覺和一種更深的心理現實表現。另一條實際是強調故事是對現實的模仿,情節是對行為的模仿,講究細節的真實可感,一般是以社會現實的矛盾衝突為基礎而構成的。
這就是說,故事可來自超現實的想象,也可以來自現實的社會實踐。因而我們可以抽象出故事產生的幾種現象。
一、故事可以來自於曆史的真實。《三國演義》赤壁之戰的故事曆史上發生過。我們寫曆史故事主要在它的認識價值,其中也有特別精彩的。漢代有許多故事影響深遠,例如文姬歸漢,蘇軾牧羊。漢武帝劉徹立弗陵為太子,臨終之前殺其幼子之母鉤弋夫人,年僅二十二歲,看似十分殘忍,可劉徹卻洞悉後宮幹政的危險毅然殺之。這類故事,我們可以講究曆史事件的真實,而細節的真實我們可以從日常生活中推導出來。例如曆史人物張飛許多勇猛的故事出處是嫁接過去的。所以《進入波蘭》曆史的真實是二戰,包括軍隊長官,戰事進程,而普通一家人們受到戰爭的殘害,割斷喉管的情節卻可以編撰。
二、故事可以不必拘於真實,可以來自豐富的想象。例如《猴爪》的故事,它的神奇魔力在生活中是不能有的,可用於表達人的欲望貪婪卻很合適。再例如《阿裏巴巴與四十大盜》中的芝麻開門和神奇寶藏,現實是不能有,故事卻意味深長。這裏千萬注意的,想象的故事在小說語境應該是有機的部分,它是合理的,在時間序列上有連續性,在因果序列上也是有必然性的。
三、故事在生活中可能是必然的,但編撰卻是偶然的。歐·亨利《帶家具出租的房子》說的是西南區的紅磚房街區是帶家具出租的房間,一天晚上,有個年輕人挨家挨戶摁門鈴,在第十二家門口打鈴後,女房東出來了。有房間出租嗎?有間三樓的後房,空了一個星期。女房東帶著他七彎八拐地到房間,房東說演雜劇的名人小姐住過,有燈,有壁櫃,很好的房間,青年預付一星期房錢。他問可有個年輕姑娘艾洛伊絲·瓦什納小姐,苗條漂亮,棕紅色頭發,左眉心有顆黑痣。女房東說,租的人太多,記不起了,演員們是流動的。年輕人打聽姑娘五個月了,一無所獲。他愛她,她離家出走了,他在各地想方設法找她。
他很累,有氣無力地躺在椅上,室內家具亂七八糟的,鏡子上貼著瑪麗,各種空瓶子。那出租房傳出各種聲音,有彈琴唱歌的,賭牌的,他的房子裏還有黴氣味。突然房間某處傳來一股濃烈而甜美的木樨香味,他喊著親愛的,難道瓦什納住過這間房。這是她特有的氣味。年輕人滿屋子翻找,有手帕的香味,有女人的發結,連地毯底下都找了,親愛的在哪兒?木樨香味從何而來。沒辦法隻好找女房東,太太請你告訴我,這之前是誰租過房子。我告訴過你,是蒙納和施普勞斯小姐,她是蒙納太太。在他倆之前是誰?房東說是個單身漢,再之前克勞特太太,還有陶威爾先生,一年之前的我就不記得了。
年輕人垂頭喪氣回房,一切希望幻滅,信心喪失。他把床單裁成碎條,把門櫃,窗縫堵起來。最後吹燈,把煤氣開到最大,懷著感激心情躺在床上。
當晚,麥柯爾太太打啤酒,珀蒂太太和她坐在地下室,珀蒂太太對著酒窖說,今晚總算把三樓後房間租給了年輕人,他兩個小時前就睡著了。麥柯爾太太說,你真有辦法,有好些人知道那間屋,床上有人自殺過,別人很長時間沒租用的。上個星期我還幫你收拾那間後房,那麼漂亮一個小姐,沒想也會用煤氣自殺。珀蒂太太說,長得挺漂亮,不過就是她左眉旁邊長了一顆黑痣。可惜。來吧,麥柯爾太太咱們把杯子裝滿吧。瓦什納小姐在那間房子裏用煤氣自殺是正常的,後來年輕人用煤氣自殺也不奇怪,但是先說年輕人找戀人自殺,然後再補充戀人同樣方式自殺,這便是極為偶然了。
四、故事來自現實生活中偶然的啟發。一類是現實生活中真實的細節;另一類是全然開啟的感覺與意象而形成了新的故事。最能說明問題的是博爾赫斯的小說《第三者》,又名《闖入的女人》。這是一個關於愛德華多和克裏斯蒂安兩兄弟的故事。作者認為是舊時城郊平民性格的一個悲劇性的縮影。這兄弟倆很窮,家徒四壁,到莫隆縣來的時候一輛大車,兩頭牛。老大是個無賴,賭博嫖娼常有的事,當弟弟克裏斯蒂安把胡利安娜·布爾戈斯帶回家同居他沒在意,胡利安娜黝黑皮膚,細眼,愛笑,會跳舞。愛德華多去阿雷西費斯做買賣,帶了一個姑娘,沒幾天把她轟走了,很陰鬱,在雜貨鋪喝醉酒,愛上了弟弟克裏斯蒂安的女人。街坊便幸災樂禍地看著兄弟倆吃醋。一天愛德華多很晚才回,克裏斯蒂安對他說,我去法裏亞斯玩,胡利安娜留給你派上用場。他口氣很誠懇,騎馬從小路走了,他把女人當成一件物品。從那晚開始哥倆共了一個女人,開始幾個星期相安無事,後來便有了一些小分歧了。倆人不提胡利安娜,也不叫她名字,兄弟倆表麵爭生意,而心裏卻另有其事,爭吵時克裏斯蒂安聲音大,愛德華多一聲不吭,他倆都喜歡上這個女人。
一天下午,愛德華多在廣場碰到伊貝拉·伊祝賀他弄到漂亮女人,愛德華多揍了他,後來沒人敢開玩笑。而胡利安娜精心伺候倆兄弟,但對老二更有好感。有天哥倆在紅磚地院子裏談事,女人午睡,兄弟倆叫她起來把衣物放在一個包裏,念珠,十字架,叫她上了大車,三人一聲不吭在走,清晨五點到達縣城,把胡利安娜賣給妓院。回到圖爾德拉,兄弟倆希望恢複男子漢生活。但過得很荒唐,各自找理由分別外出。過年老二說去首都辦事,克裏斯蒂安便奔縣城,但在妓院前認出了愛德華多的花馬。克裏斯蒂安說,長此,馬會累壞,不如把女人帶在身邊。他又把胡利安娜從妓院弄出來。因而又回到原來的狀態,這成了兄弟倆的危機。可倆兄弟隻能把煩惱發泄在別的事物上。三月份完了,燠熱。愛德華多從雜貨鋪回來,看見克裏斯蒂安在套牛車。克裏說,去帕爾多賣幾張皮子,我們趁晚上去。帕爾多集市在南,他們走車隊路,又拐上岔路。夜色更深,田野廣闊。他們來到了針茅地,克裏扔掉煙說兄弟我們幹活兒。我們把她殺了,將衣服留給她再也不會給我們添麻煩了。兄弟倆痛哭。如今終於有一條紐帶把兄弟捆在一起,殺掉的女人,是把她從記憶中抹去的義務。從此兄弟倆相安無事了。
博爾赫斯跟索尼蒂諾談話的時候說,《第三者》是我撰寫的最好的短篇小說。後來他又說,毫不懷疑,我這篇小說,也許是我寫得最好的一篇(《作家們的作家》280頁)。很難想象這個故事來自他同朋友尼古拉斯·帕雷德斯一次偶然的談話,他們被頹廢歌詞:喧鬧的自我同情所打動。後來他們被同夥背叛了,帕雷德斯嚴厲指出,任何一個連續五分鍾想一個女人的男人絕不是男子漢,而是一個女人的女人。在這種人中間愛情顯然是有規定的。我知道。其實真正的熱情是友誼。從這種相當抽象的思想出發,我展開了我的小說。很顯然這篇小說受語言的啟發,是一種思想帶來的結果。而且有一則故事:小說結尾,作者遇到困難,博爾赫斯媽媽不喜歡這篇小說,一天早晨她說,喬治,我知道他對他說什麼了。幹活兒吧,兄弟,今天我把她殺了。這句原話被作者采用了,成為故事最精彩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