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Role),毫無疑問是小說與戲劇之中的人物,角色是固定的,具有表演性能的,他是提供給閱讀者看的,因此他有固定的特征、外貌、品行、行為方式等特點,同時他有自己的人生邏輯與處事原則,因而角色也有自己的世界觀,所有這些人物形象中他構成了個性,即性格特征。他是小說中的一個演員,把自身演給大家看,而且每個人物都會在小說的人物關係網絡裏充當一個角色,在那個環境裏定位角色的功能、地位、類型。在文藝學中我們稱他為主人公(Protagonist)或者人物。我稱他為角色是為了更清晰地表明角色是一個符號,一個代碼,他不是一個真人,是一個經過裝飾的人物。
1980年代我讀過一篇至今難忘的小說,是舍伍德·安德森的《林中之死》,主角是個老婦人。住在小鎮附近的農莊上。所有人都熟悉她,但不了解她。她趕著一匹瘦弱的老馬來到鎮上,要麼挎個籃子,帶幾個雞蛋來賣。她換一些糖、麵粉、豆之類的,有時也找人討一點下水、牛肝、豬雜類。老婦拿著東西匆匆回家,從不和人交往。在我做小孩時便看到這個老婦背著口袋,還很沉,後麵跟著兩三隻狗。許多年過去了,那老婦給我印象卻更加深了。她姓格賴姆斯。她和丈夫、兒子住在鎮外四裏處的小河邊,那是個小屋,兒子21歲,坐過一次牢,丈夫粗暴是個偷馬賊,有一次在湯姆馬棚大家都不理他,他眼光裏惡恨而陰毒地看著大家。男人叫傑克,過去很有錢,父親約翰辦過鋸木場。但留下的一點錢被傑克很快花光了。六月收麥子時,他給一個德國佬打工。農場主和妻子總吵架,那閨女是農場主的養女,妻子懷疑農場主奸汙了養女。傑克便和這個姑娘私奔,被農場主發現,兩個男人打了一架,他帶著姑娘出來,結婚後生了一兒一女,女兒死了。姑娘在德國佬那兒給他們做飯,喂牛喂馬喂雞,她總是在給別人喂東西。嫁給傑克後她又是喂養一家人。
她瘦得肩都有一些佝僂了。傑克在屋裏總養幾隻大狗。除了偷東西,他還養幾匹瘦馬、三四頭豬和一頭牛。女人種著自己祖傳的一小塊地。男人信譽不好,周圍沒有人請他做工,兒子大了和父親一樣愛喝酒,屋裏沒什麼吃的,便抓女人喂的雞殺了吃。到秋天,豬喂肥了,男人拿到鎮上賣了,兒子和父親爭錢打架,老婦人嚇得在一旁哆嗦。她對什麼事都習慣了沉默了。家裏貧窮兒子和父親便一同跑到外地謀生,把家裏事,田裏的活全扔給她了。她依然喂著雞喂著狗,還有牲口。冬天,很冷,她帶了些雞蛋,三點出發,雪下得很大,她帶一隻口袋,裝的蛋,凍得哆哆嗦嗦,在鎮上換了一點錢,買了一點必需品,同樣收了一些下水。那屠夫給她牛肝時罵她的丈夫和兒子不負責任。她說人和牲口都得喂,包括馬、牛、豬、狗、人。
隻要有可能老婦人便是趕在天黑前回家,狗跟在她後嗅著沉甸甸的口袋。雪下得很大,她的身體被口袋壓低,走不動,便在雪地上爬,爬過籬笆有一條近道可以回家,但還有一裏多路,家裏牲口得喂了,幹草不多了,穀子也不多,她希望男人和兒子趕著馬車回來能帶一點。可是他們總是喝著醉醺醺地回家。兒子和縣城女人有勾搭。是一個極粗魯的女人,夏天來時她把老婦人當仆人使,她沒吭聲,她習慣了所有的人對她不好。她背著口袋,踉踉蹌蹌進了樹林子,山林頂端有一空地,她靠著樹休息一會兒。她想睡,人冷到極點也就不冷了。雪停了,月亮出來了。跟著老婦人上鎮的四隻狗都高大瘦骨嶙峋的,常挨兩個男人的打,食物少,它們也常自尋食物。它們在雪地追野兔,犬吠引來了另外三隻鄉下狗。一會兒所有狗都回到空地,它們興奮,也許是當初狼的漫遊本能,它們吃著野兔,她玩遊戲在雪地跑成團團的一圈,雪飛,月光,狗跑,一幅奇妙的影像。老婦人昏昏欲睡,靈魂出竅,夢到了少女時代。
她家的狗每跑上幾圈都輪流在老婦人臉上嗅嗅,舔舔,奔跑似乎是一種哀悼的儀式。老婦人平靜地死去,所有的狗都停止了奔跑。格賴姆斯家的狗圍成一圈,那屠夫給了很多的動物下水,都在那大口袋裏,老婦人的身下,這裏都成了狗的食品,一隻狗把袋子拖出來,也把老婦人拖到雪地,她的衣服被撕幹淨了,身體凍得硬邦邦的。她死了,還有著少女迷人一樣的身體。
這事被一獵人發現,趕到鎮上報信,去了很多人。鎮長跛著腿去的,我和哥哥、獵人,大家圍在那塊空地議論,有一個鐵匠把外套蓋在她身上,把老婦人帶到鎮上時,還沒一個人知道她的名字。我看到了全部的事件,那雪上空地,林間,狗,少女潔白的肩膀。寒夜的月光,浮雲,這林空得很大。我長大了也在一家德國佬農莊幹活,雇來的姑娘很怕主人,農莊女人也恨這個姑娘。後來我在伊利諾斯樹林又遇到那些狗。順小河走了幾英裏,我去看那小屋破敗不堪,兩隻高大的野狗在門邊籬笆間張望。我想死去的婦人一生都在喂養,養活牛、馬、豬、狗、人。在死的那一夜,她還背著養活別人和畜生的食物,她死後還在養活畜生。
這個小說的角色有老婦人、傑克、兒子、狗、屠夫等,但主角(Hero)隻有一個,是老婦人,她沒有名字,外貌有描寫,肩與腰,衣衫破爛,品行,奉獻,與世無爭,她的行為便是為別的生命準備食品。她的性格是忍耐,從不反抗。她來到這個世界便是為別人帶來食品的,她是一個受苦受難的天使。她是塑造的一個角色,非真人。生活中的人有許多和生存方式與基本欲望相連的行為,老婦人沒有,例如她的吃喝拉撒與睡眠。便是啞巴也有喜怒哀樂,老婦人都沒有,她是一個極端。生平兩個特點:從不說話,給別的生命準備食品。這種極致使她成為一個類型或理念的代表,在小說中她是個表演者,因而她是一個角色,在小說中有什麼用呢?
第一,摹仿者表現的是行動中的人。這是亞裏士多德最重要的藝術觀:摹仿論。情節是對行為過程的摹仿,顯然一切行為過程都是人發出的。人物作為角色她是個摹仿者她顯示一係列動作過程,小說的老婦人摹仿現實生活的老婦人,用假人表現真人。老婦人讓讀者想念的是真人,這個摹仿成功了。即便動作的荒唐性,但他是合乎語境的。摹仿行動中的人,人展示全部的行為過程,為讀者提供發現之旅,行為的發現,生活的發現,理念的發現。
第二,角色一定是性格化的。也就是說小說的人物,特別是主要人物他得有特征,性格上的,這個性格便是人的本質,一般問,他是什麼,均做性格的回答,在日常生活中人的性格是千差萬別的,在小說中的性格卻是被類化了的,可以抽象概括,例如男人勇猛,女人溫柔,都是類型上。角色的不同,便提供不同類型的性格。對性格的塑造亞裏士多德在《詩學》中提出四點要求:
1.性格應該是好的。這個好指在同類型中優秀者。
2.性格應該是適宜的。這是說性格與真實人物類型相適應的,男人有男人性格,不要出現與此類人物不可能出現的性格。
3.性格應該相似。這是說角色性格源於生活真人,應該相似,即使想象的人物也應該讓他的性格和現實發生的相似。
4.性格應該前後一致,特別在中短篇小說中,長篇小說才寫出角色性格的發展。性格一致性是提供人物動機分析的基礎。前後性格是統一的,才能知道人物行為展開是相互連貫的,這樣才有整體性。
這四點要求也不是機械的,從人物塑造的曆史看,這四個要求有時互相融合的,或者有一個要求是強化的,或者剛好相反。性格化是類化,例如格賴姆斯老太便代表了一批逆來順受的人物性格。如何使類化的性格彼此區別開來。主要靠每個人物各自獨特的生活細節來表明人物之間的差異性,從這裏看個性化,並非完全是性格化,而是性格中的差異細節。屬於這一個的行為方式和處理事件與問題的方式不同。表層看來這個老太是沒個性的人,我們因而產生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其實不然,她的個性在於把這種忍耐做到極致,貫穿生活的一切細節,最讓人震驚的忍耐到了死亡最後一刻,又冷又餓也沒動口袋食品。死亡對老婦人作了最好的裁決,一場狗的祭禮多麼驚心動魄。
第三,角色是一定時代和社會的鏡子。古往今來小說均已類型化,但不同的曆史階段,角色存在大量屬於社會學的意識。例如價值觀、行為方式都和特定時代生產關係相連,包括生產與消費形式也有關。老婦人的生存方式隻可能發生在美國早期社會,是農業經濟的反應,農莊是一種主要剝削形式。老婦人的物質處於最低需求。而巴爾紮克的《歐也妮·葛朗台》便是資本主義發展時期,資本在原始積累,人的異化日趨嚴重,葛朗台對金錢態度均是那種價值觀點的典型反應。呂西安·戈爾德曼在《小說社會學》中有一個意見說,小說形式實際上是在市場生產所產生的個人主義社會裏,日常生活在文學方麵的搬移。這個意見說,在市場生產社會裏,我們自覺接受消費,受使用價值的支配,物品和人本質的一切真實關係消亡,人與人、與物都受一種交換價值所控製,因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墮落關係。文學形式的變遷也受製於這種關係,文學大眾化,成為日常消費,文學媚俗化也是不可避免的。這也表明角色受當下日常的價值觀支配,因而小說與現實中存在保持著一種同源性。從小說與角色去看社會,我們看到了受控的一麵,但也有與社會不妥協的一麵。那就是人的反抗,小說在一個墮落的世界裏的真實追求,一種對真實價值進行墮落的追求經曆,當然也有與這種社會毫不妥協鬥爭而對理想價值的追求經曆。這二者的主人公都是一個有疑問的主體。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從角色、角色行為、價值及一切生存方式的分析,便能更清楚地看到那個社會的真實。如此,格賴姆斯婦人也是絕不改變的對一種真實的追求,並以死亡作為代價,她引發的正是我們對社會時代的反思。任何小說中的角色,都可以在他那個時代社會找到同源性。也因此可以提供給我們的社會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