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分作為結構的基本術語,還沒有任何權威的著作給我們提供明確的解說。我所以重視它是源於解構主義的啟發。世界是一個已成定局的大結構,這沒人能懷疑。但在人類的認識史上卻可能是正確的,或錯誤的。有兩個先例讓我們懷疑。其一,西方世界哲學從源頭始是相信同一性的,人與他的自身保持同一,人加入階級、家庭、集團、民族,這是未經分化的整體。這包括朋友、親人均皆視為一個自然的整體,這是約定俗成的。但是沒人注意這是建立在一個二元對立的等級概念之上。這就產生了西方的邏各斯中心主義,認為有一個被視為基礎的中心,主導力量是原則,在居先地位稱之為第一命題,然後參照第一命題的關係來看第二命題,於是出現了係列的二元對立如自然蛐文化,靈魂蛐肉體,理性蛐直覺,意義蛐形式,本質蛐表象等等組合,前者是根本的,高級的,後者是繁衍的,低等的。上麵是西方人認識的一個理性知識結構圖。這個結構在西方業已成為傳統,而且統治人們幾千年,20世紀德裏達突然提出挑戰,認定它是錯誤的。其二,我們認識路線一直遵循條件反射的模式,相信事物認知走了一個線形原則,由少到多,由表及裏,由簡單到複雜,由起點到終點。這樣我們無論麵對多少事物都可以用計算的方式回答準確的結果,事實上牛頓的經典力學已經權威地證明了,世界認知遵循這種結構是正確的。可是心理學的認知心理學,和科學中的非線形原理發現,混沌學產生打破了線形認知結構的神話,表明事物認知的十分之九是遵循非線形原理的。這兩個例子向我們表明的是,世界先於我們是一個整體的大結構。但是我們過去對這個結構的認識有錯誤。我們今天要提出新的認識。這導發兩個值得注意的點:其一,我們的文學無論任何鴻篇巨製,像菲爾丁的《湯姆·瓊斯》九百頁,《人間喜劇》更浩大,還有《善意的人們》等,都是大作品可依然是世界整體結構中截取下來的一個碎片。因而每一個文學作品都隻能是世界整體中的一個局部,一個點。任何文學寫作都是取其一個點,這便提供了我們小說寫作切分的可能。其二,我們要表述一個社會斷麵,一個人,一個事物,我們就必須認識事物與人作為整體結構中的位置,我們為什麼截取下來,作用與意義何為。我們要截取一些什麼東西,根據什麼原則,是表現,還是建構,其複雜程度實在不亞於創造一部文學作品本身。某種意義上說,你從世界整體事物截取下來的東西,是否成功,它已基本確定了你一個文學作品的成功與否。這實際告訴我們世界不是隨意複製的。
切分的概念因此而提出來。切分一詞實際含有截取、剪輯、選擇、切割、分解的含義。我如果要問文學作品是否可以不通過切分,我的回答是否定的。超現實主義的自動聯想寫作可以是不切分的嗎?聽任頭腦思維流淌而上。這種寫作全憑感覺控製,寫什麼不寫什麼感覺閘門會自動截取。隻要文學寫作不是對世界整體毫無遺漏的複製,切分便是必然的。僅僅在於這個切分是可大、可小的,像左拉、福克納、海明威、托爾斯泰他們是對社會曆史作一種大的切分,寫出了浩繁之作,當然他們也有小的切分,如左拉的《陪襯人》、福克納的《獻給愛米麗的玫瑰》、海明威的《雨中的貓》、《橋畔老人》、托爾斯泰的《舞會之後》、《三死》都是精粹的短篇小說,但它們無一不是經典的切分。切分與組合不同的是,切分是在一部分文學作品未完成之前由作家頭腦中完成的,而組合是在一部文學作品完成過程中實現的,因而一部作品我們可以找到許許多多組合的形式,而切分隻在孕育構思過程的反複中,一般看不到切分的形式,我們隻能通過作品的各元素分析中推導得出來,或作家的創作談中才能知道一個作家的切分方法。可見切分是一個潛組織過程。
切分我認為可以分兩個程序:第一步,剪輯。這是完成一個從世界整體事物中的取樣。這說的是我們切分什麼,為什麼要切分。大致依照如下原則:(1)有意義切分。文學作品均是按作者理念重新構築一個新的世界,這個新世界對讀者而言一定是一個有意義的世界。莎士比亞戲劇,拜倫的詩歌,巴爾紮克小說,不僅對讀者有閱讀意義,對理論家還有不同的闡釋意義。(2)美的切分。文學作品給人美的享受,這個美和作者取於自然之美相關,例如梭羅取了瓦爾登湖之美。愛倫·坡取其怪異驚奇之美,蒲寧小說取溫情柔婉之美。(3)理念的切分。托爾斯泰的《三死》取三種死亡片斷表明三種生物形態之死,雖形式不同歸宗一致,說的是生命應該融洽共存的道理。一般幽默諷刺之作都會構築一個作者切分所表達的理念。提供的是一種認識價值。雖然切分事物本身不是理念,但它適合表達某種思想。(4)典型切分。切分的事物與人有特殊性,是不同的,反常的。例如找一個醜女人為陪襯,和一個屍體睡了許多年,戰爭發生了老人擔心的是家養的動物。左拉、福克納、海明威善於從生活中進行反常切分。現實主義作品喜歡取社會中的典型人物。有些作家一生僅取一個地方,一個或幾個人物,馬爾克斯用布恩迪亞一個名字出現在他絕大多數作品裏。福克納一輩子就寫那個約克納帕塌法的南方小縣。(5)真實的切分。取法自然是古往今來的一個中西寫作原則,人物與地名均是真實的。卡彭鐵爾寫《消逝的腳步》便是他親曆了的原始森林,包括三塊被稱作阿馬利瓦卡大鼓的巨石。略薩的小說《胡利婭姨媽與作家》中胡利婭是真實的,她是略薩舅媽的妹妹,大略薩13歲,他們戀愛並結了婚。另外有一種小說是魔幻怪異的,在一般人看來是幻想的產物,而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寫作,他說,在我寫的任何一部書裏,沒有一句話不是以現實為根據的。譬如,《百年孤獨》中寫的人和事(《兩百年的孤獨》雲南出版社12頁)。在拉美那個神奇的地方就發生他小說中寫的那些神奇的人事。(6)幻想與意識的切分。切分更多的是講實在世界的人與事物,包括各學科裏的知識,例如博爾赫斯基本上就是一種知識的圖書館式的切分。但先鋒派創作中是大量的意識流切分,是一種幻想世界的分割。例如《尤利西斯》,拉爾博的《情人、幸福的情人》,理查森《人生經曆》十二卷,伍爾芙的《達洛威夫人》、《海浪》等都是意識流的大型作品。你會說意識流是一種不需要切分的寫作,這是誤解,意識流雖然恣肆汪洋,但它也是一種限製策略,意識流的手法也是多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