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枝不明白,那人為什麼要大老遠的從山西跑來看她,她回來都十幾年了啊。到她們川西這個小村子少說也要走幾天,那得花多少盤纏啊。想想又覺得自己太好笑了,錢現在對他根本不成問題,早聽說他在那邊開煤礦發了,肥得流油,小車買了幾輛,樓房就更不用說了。可是他卻捎話說要來看看她,就在這幾天。這究竟是圖個什麼呢?也許有錢人都這樣,吃飽了沒事撐的。管他呢,要來就來,腿在人家身上,誰也攔不著。
話是村裏的一個後生捎回來的。後生就在山西的煤礦做工,不在那人的礦上,但離著也不太遠。那條溝據說有幾百裏長,到處都是煤礦,有國家開的,也有私人包的,黑糊糊的一大片。後生好像也發了點小財,臉是黑的,臉上的皺紋是黑的,連笑也是黑的。後生是這麼說的,巧枝,你過去的那個男人混得真油呢,你要是不回來,現在就能跟著吃香的喝辣的了。後生說這話時很多人都在場,聽說她的前夫發了財,自然就有些驚奇,那麼個窮光蛋居然發了財,聽起來真像是傳說呢。後生見人們眼睛都綠了,越發說得來勁了,說那人是怎麼包的煤礦,怎麼一下子發了,怎麼的會處理關係。聽的人就不停地咋舌,感歎,再看她時,目光就多了幾分惋惜,有嘴直的,就把肚裏的話倒出來了,巧枝你也是命裏窮啊,本來就嫁過去了,怎麼又跑回來了呢?你要是還在山西,我們說不準也能跟著沾點光,發點小財。
丈夫自然也聽到了,屁股大一個村子,能不聽到嗎?聽了自然沒好聲色,臉板著,眉頭一皺一皺的,好像是天要塌下來了。她覺得有些好笑,但又不能不解釋,是他要來,又不是我要招他來。丈夫還是不吭聲。她說,你也真小氣,他來了,我就會跟著跑了?再說,人家現在發了,就是我想跟,人家還不一定要呢。丈夫一瞪眼,你敢?她就笑,你還真小氣呢。她覺得丈夫這兩年脾性變多了,從前他可是一個爽朗的人,有說有笑,好像他們的日子從來就沒有過難處。嫁了他,日子也是清湯寡水的,不見得有多富裕,可心裏卻暢快,生活就有滋有味的。這讓她很少記起在山西的那段日子,好像一出嫁就是跟著現在的丈夫了。他們辦了個雞場,挺紅火的,前年又投進不少去,不提防卻鬧起了禽流感,雞場嘩地一下就倒了,丈夫臉上的笑越來越少,門也懶得出了。過去還跟著幾個朋友一起出去走走,喝點酒,現在是誰叫都不去。巧枝怕他悶壞,也沒少勸,這悶人卻是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今天一大早,丈夫說是要進城辦點事,可能得走上幾天吧。巧枝問他去幹什麼,丈夫說也就一點小事,主要是想出去散散心。說完看了她一眼,就悶悶地走了。她有點不放心,可又不能不讓他出去,老窩在家裏不是個事啊,悶出病來怎麼辦?可又覺得有些蹊蹺,這悶人,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山西那人捎來了話,他就要走?看來丈夫真的有些小心眼,在跟她慪氣呢,好好好,想走你就走吧,有能耐再別回來。可是丈夫一走,她心裏又空落落的,就後悔沒拉著他,讓他走了。
丈夫走了沒兩個小時,快要吃午飯的時候,山西那人忽然來了,就好像他們有了約定似的。心裏就罵著丈夫,這家夥,心硬著呢,真的是個小心眼,怎麼就拋下她走了?聽到了車門那嘭的一聲,她就知道是他來了。這兩年,她家門前很少來車了,生意賠了,來她家走動的人就少了,門前自然是冷落了。現在,聽得那車門嘭的一響,她可真是有點慌了,心跳得急呢。本來她在做飯,米已燜在鍋裏了,正要做個菜呢,聽了那嘭的一聲,就把圍裙撤下來,洗了手,假裝著很平靜地出來了。他開的那車還真的漂亮,黑亮亮的,在正午的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呢。那人定定地看著她,先出了聲,你還是那麼年輕。她知道不能再假裝了,畢竟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她應該主動一點,大方一點,二十年前她都不怕他,現在她還怕什麼呢?她笑了笑,說,你到底還是來了。他也笑了,來自然是要來的,我說了來就一定得來。十幾年沒見,他比原先胖了,臉本來很小,很瘦,很低,現在是大多了,也高多了,把額頭頂得很高,也許財大氣粗的人都這個樣兒。再看,衣服穿得很工整,西服筆挺,臂彎裏夾著個黑皮包。雖然是老了,但卻比當年有了活氣,看著也舒服了許多。
她就那麼站著,好像那人隻是來看一眼,看一眼就會走的。那人終於說話了,你也不請我進去?她遲疑了一下,怎麼可能呢,大老遠的來了,再怎麼也得吃頓飯吧。那人笑笑,就跟著進來了,說,巧枝,你還那脾性,一點都沒變。她說,怎麼能沒變呢,老了,瓷了。他抬眼看了看她的小院,看了看房子,說,看得出你們過得挺好的。她說,好不好你都能看到的。他說,還是頭一次來你們四川,這裏的房子挺幹淨的。她笑了笑,順著他的目光也去打量,房子新起了沒幾年,白牆青瓦,村子裏的房舍都是這樣,也沒什麼特別的。就說,你是外地人,覺得新鮮吧。他說,跟我想象的不一樣。說著笑了笑,牙齒很白很白,倒顯得臉有點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