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圓環,總是不能溱於盡善。天才的火花,往往也是他個人的災星。麥哲倫,這位讓大西洋、太平洋的波瀾恨不能躍起親吻他的海上騎士,這個令地球轉動得比既往更尊嚴更愜意也更歡快的科學巨人,卻在與當地土著的一場無謂衝突中,猝然遇難。未躓於山,卻躓於垤。天妒英物,世失豪傑。幸虧已於他的勳業無損,幸虧。這位冷漠的、矜持的、目光銳利逼人的大胡子獨裁,終於沒能駕駛殘存的維多利亞號,返回出發點。曲終人不見,血汙遊魂歸不得,幽冥空築望鄉台。
為他扼腕,為他撫膺,且為他額手稱慶,虧得他當初招募了一位叫比加費德的作家。正是由於後者的忠實記錄,麥哲倫的功勞才得以曉喻天下。倘若不是如此,麥氏的業績很可能被埋沒,甚至被出賣,被頂戴。通向成功的每一環節都不可忽視,世界向比加費德致謝,還在於這位報告文學的前輩大師,堅持寫日記。因而,在接近終點的非洲西岸,他意外發現,船隊在連續往西航行的過程中,竟神木知鬼不覺地從日曆上丟失了一天。這事證明了公元前5世紀希臘哲學家赫拉克賴托超凡卓絕的猜想:地球在宇宙中並非靜止不動,而是以等速圍繞地軸旋轉。如果一個人順著它自轉方向往西航行,就會從浩浩湯湯的時間長河中,不斷喪失微不足道的涓涓滴滴。
說到比較,在中國,有資格和哥倫布、麥哲倫競爭地理大發現的金牌的,不是本文前麵提到的那位跋山涉漠、西天取經的唐玄奘,而是眼前這位淩滄渡溟、七下西洋的鄭和。
鄭和的艦隊攪沸南洋的淥波,比哥倫布橫渡大西洋要早87年,比麥哲倫踏上不歸路要早一個多世紀。那是怎樣的聲威顯赫啊!光報一拫艦隊的規模,便足以令西方的同行咋舌:鄭和每次下西洋,寶船、馬船、糧船、坐船、戰船,多達200艘,軍官、戰士、隨員、水手,總在2萬7千人左右。這是什麼概念?在明代,就等於一座州城或府鎮在作水上戰略轉移啊。讓我們借海鷗的翅膀追逐他們一程吧。數十裏長的海麵上:旌旗招展,鼓樂喧天,艨艟遊弋,雲帆高張,衝波克浪,晝夜星馳。
這反映的是一個老大王朝的雄闊氣度。關於這個王朝的航海實力,馬可波羅百年前就有所領略了。1292年,馬可波羅奉命護送蒙古公主遠嫁波斯,就是從福建泉州港登舟,取道南中國海西溯的。全團600餘人,分乘14艘4桅帆船,一路履波涉瀾,情形頗為壯觀。而他對泉州港投下的驚訝的一瞥,更讓西方的冒險家大開眼界。馬可·波羅在遊記中說道:刺桐(泉州)是世界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雲集在這裏,貨物堆積如山,的確難以想象。
難以想象,才更能刺激天才的狂熱體驗。哥倫布,就是通過馬可波羅的遊記遙望蓬萊,說服西班牙當局支持他探險。他生前閱讀並廣作批注的那冊拉丁文本的《東方見聞錄》,至今還珍藏在葡萄牙的首都裏斯本(一說現存意大利博物館)。假設,這裏隻能是假設,有一天,鄭和座下9桅12帆的龐偉寶船,和哥倫布、麥哲倫駕駛的3桅快帆,在印度洋或大西洋的某處不期而遇呢?好比唐三藏撞上了馬可波羅,孫悟空迎戰堂吉訶德,想想看,那將是多麼有趣的觀照!
這樣的場麵,當然是不可能出現的。鄭和的艦隊雖然舉世無匹,但他的眼光,依舊停留在往古。天圓地方,是壓在華夏上空的千年夢魘。天似穹廬,籠罩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到的隻能是牛羊、牛羊。而泱泱中國,顧名思義,占據的必定是這塊六合八方的中央位置。其他諸蕃異域,統統靠邊站。這不是笑談,秦漢唐宋年代久遠,就不去說它了。近至14世紀,在馬可波羅之後,朱思本筆下那幅著名的廣輿圖,就仍舊是中國居中,四夷拱衛環列。而且諸夷之中,除了高麗、印度,都是略而不標,語焉不詳。所以,鄭和的艦隊盡管日日乘風破浪,卻沒有誰曾像西方的對手那樣認真思索:如果大地果真是平麵的,那麼,從遠方水平線駛來的船隻,為什麼最先露出的總是桅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