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南海、新會,三人的祖籍幾乎挨在一起。瞧一眼珠江三角洲的地圖即可明白,他們都是伴著南中國海的濤聲長大的。時屆晚清,那海韻已迭次溶進了號角鼙鼓;世人看到,在滔天的雪浪、血浪湧過之後,緊跟著洪秀全、容閎的腳印,先是走出了疾呼三千年一大變的康有為,而後又走出了創立三民主義的孫中山,而後又走出了自許中國新民的梁啟超。三人的故居也齊楚軒敞,像模像樣。孫中山的是西風東漸式的小洋樓,康有為的是明清世家的舊式華屋,梁啟超的是民國初年的大宅院;或因祖上殷實,或因家道中興,上百年的歲月仍磨損不去驕人的光澤,這是什麼?這就叫物質基礎。
孫中山的故居辟有園林。林中遍植草木,一木一品,繁茂多姿。如香樟,如斑竹,如銀杏,如紫荊;如龍眼,如芒果,如菩提,如棕櫚;如孔雀杉,如鳳凰木,如魚尾葵,如雞蛋花。這都是認識的,認而不識,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比比皆是。世人常講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此園的主題卻是林子大了,什麼樹兒都有。難怪,當你穿花拂葉,腳步尚未踏進故居的門檻,神思尚未潛入先行者的曆史,自然而然地,頓覺有一股靈氣,南國的靈氣,清清泠泠飄飄逸逸,隨晨風撲麵而來,嗅之沁心潤肺,再嗅滌骨洗髓。
南海境內有西樵山,山之崖有白雲洞,傳說康有為曾在那兒苦讀,每每赤足披發,嘯歌放言,被鄉民嘲為瘋子。我去的那天,時值午後。山形渾樸,並無崢嶸峭拔之勢,卻為雲纏霧繞,幽邃莫測。越野車沿山路盤旋而上,至主峰,遙望絕頂開闊處,赫然塑有觀音大士的寶像,狀極雄偉、莊嚴,為生平所僅見。凡人至此,誰不心融神釋,塵慮頓消?待氣喘籲籲地拾級而上,近得佛像跟前,卻見龐偉的基座上恣意鐫刻著捐助者的大名,不,俗名;更有兩三後生,正踮起腳尖伸長胳膊往上率性塗劃,禁不住為之搖頭長歎。敢情是起了天人感應,方唏噓間,半空裏幾串炸雷響過,一場劈劈啪啪的滂沱大雨兜頭淋下。上蒼的震怒是霹靂交加的,雨箭雨鞭清楚它在懲罰什麼。遊人四散躲避,我輩也急速奔下台階,鑽進泊在場內的汽車。看那架勢,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於是中斷遊覽,取道下山。
出山不足百步,雨即止,回望山頂,依然是雲漫漫雨茫茫的一片。車行至一處岔道口,向路人打聽康有為的故居,答說在前方,一個叫丹灶的小鎮;再問仔細,又說是在鎮外,一個叫銀河蘇的村子。七拐八拐覓到地點,日已昏黃。故居的大門早落了鎖,遍尋左右,也找不著一位管理人員,沒奈何,隻好在四周隨便轉悠。屋宇業已頹舊,但未敗,山牆古樸而威嚴,地基寬闊而厚實,看得出,當年在這一帶是頗為氣派的,不愧為詩禮傳家的高尚門第。宅前場院的右側,立有康氏的銅像,暮靄裏,一個神色匆匆的身影。一襲青衫,滿目憂慮。是首次上書未達聖聽歸來?還是正趕往掛牌講學的萬木草堂?場院的前方有一灣荷塘,花葉已過了鼎盛期,露出一派蕭疏,落寞,偏有三五男女仍在全神貫注地攝影,鏡頭對準選定的殘荷,一動不動,宛如天文學家在觀察銀河的星蒂。
梁啟超的故居在茶坑村,貼近新會有名的小鳥天堂。已忘了是先去打擾小鳥,還是先去拜謁任公,隻記得是晌午,天氣燥熱的時分。門前有小溪流淌,水尚澄淨,屋後環山,山巔聳塔,塔尖變幻著浮雲。人院,左側為怡堂書室,乃任公少年時讀書的地方,右側正大興土木,該是在擴大紀念堂所的規模吧。經書室人內,曲折抵一回廊,觀看梁氏生平圖片與實物的展覽;因為走錯了門,結果變成倒著看,由身後而生前,由老壯而稚幼,由終局而起點;及至中途發現,已不想更改,索性換個角度,自省,自嘲,加自虐。你要想體會個中滋味,不妨想象一部早期國產影片在銀幕上跳躍式地倒帶。
三人中,以康有為居長,大孫中山八歲,梁啟超十五歲。康有為仕途不順,十六歲進學,而後六考六敗,飽嚐世俗的白眼,直到三十六歲,才僥幸中舉。話說他中舉後不久,也就是在廣州辦萬木草堂書院的那一陣子,有一天,正在廣州行醫的青年俊彥孫中山,慕其名聲,托人致意,想要和他交個朋友。誰知康聖人恃才自傲,眼空無物,居然牛皮烘烘地發話:孫某如欲訂交,宜先具門生帖拜師乃可。;笑話!孫中山又豈是摧眉折腰、低首下心之人?此事因而作罷,兩位而後在各自的軌道上龍吟虎嘯、攬星摘月的風雲人物,就這樣擦肩而過。
梁啟超是三人中的小弟弟,崛起卻最早,他十一歲進學,十六歲高中舉人。十七歲上,得以相遇老秀才康有為,經過一日的長談,終於為後者以大海潮音,作獅子吼般的學問和思想震懾,從此拜在康門,成了康大師手下最得力的弟子。以舉人之身,拜秀才為師,這不僅要有眼力,還要有非凡的勇氣。你不能不承認他是真正的早慧。設身處地,你或許會附驥權威,攀鴻顯貴,恭敬上司,心儀英雄,魂銷美人,然而,假如你已成功擠入上流社會,有朝一日,麵對比你更為優秀的基層精英,是否也能心悅誠服地降貴紆尊、俯首折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