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隔岸聽簫(2)(1 / 3)

試咀嚼他50年代的名篇《駱駝》:台北有一處動物園,動物園有兩匹駱駝,它的檻外是冷冷清清的,沒有遊人圍繞,所謂檻也隻是一根杉木橫著攔在門口。地上是爛糟糟的泥。它臥在那裏,老遠一看,真像是大塊的毛薑。逼近一看,可真嚇人!一塊塊的毛都在脫落,斑剝的皮膚上隱隱地露著血跡。嘴張著,下巴垂著,有上氣無下氣地在喘。水汪汪的兩隻大眼睛,好像是眼淚撲簌地盼望著能見親族一麵似的。腰間的肋骨曆曆可數,頸子又細又長,尾巴像是一條破掃帚。駝峰隻剩下了幹皮,像是一隻麻袋搭在背上。

駱駝為什麼會落到這般田地?難道沙漠之舟的雄姿就不過如此的麼?

梁實秋陷人蝕骨的淒楚,他不能不聯想到自己:我曾想:公文書裏罷黜一個人的時候常用人地不宜四字,總算是一個比較體麵的下台的借口。這駱駝之黯然消逝,也許就是類似人地不宜之故吧?生長在北方大地之上的巨獸,如何能局促在這樣的小小圈子裏,如何能耐得住這炎方的鬱蒸?它們當然要僬悴,要悒悒,要委頓以死。我想它們看著身上的毛一塊塊的脫落,真的要變成為有板無毛的狀態,蕉風椰雨,晨夕對泣,心裏多麼多麼淒涼!真不知是什麼人惡作劇,把它們運到此間,使得它們嚐受這一段酸辛,使得我們也興起人何以堪的感歎!

人何以堪?真正的人何以堪啊!林語堂50年代流寓台灣,曾模仿金聖歎《三十三不亦快哉》,作《來台後二十四快事》。我們隨便舉其一例:到電影院坐下,聽見隔座女郎說起鄉音,如回故鄉。不亦快哉!無獨有偶,梁實秋赴台後,也模仿金聖歎作《不亦快哉》。這裏也隨便舉其一條:天近黎明,牌局甫散,匆匆登車回府。車進巷口距家門尚有三五十碼之處,任司機狂按喇叭,其聲嗚嗚然,一聲比一聲近,一聲比一聲急,門房裏有人豎著耳朵等候這聽慣了的喇叭聲已久,於是在車剛剛開到之際,兩扇黑漆大鐵門呀然而開,然後又訇的一聲關閉。不費吹灰之力就使得街坊四鄰矍然驚醒,翻個身再也不能入睡,隻好瞪著大眼等待天明。輕而易舉地執行了雞司晨的職務,不亦快哉!觀一斑而知全豹,此二公之文,名日不亦快哉,實則諧中藏怨,笑裏凝愁,讀之令人黯然。

如此這般,自謂平生意氣消磨盡,雙鬢壓清霜的梁氏,承繼在重慶開辟的散文路子,繼續談天說地、述往思來、記遊錄勝、品茗論烹、賞花悅鳥,創造了一個深文隱秀的夢裏家園。梁實秋如期成熟於生命的秋季。果實的喜悅是下墜,借之呼應地心的引力。楓葉的謝幕是泛金,借之感激陽光的厚愛。梁實秋奉獻的是一棟坐落於世外桃源的雅舍,任他仰觀日月,俯察紅塵。然而,隻要你把耳朵貼近他的那些雅舍篇章,像貼近天壇的回音壁,便不難從他的血波沸處,測出天涼好個秋的感喟,和歸期難得,鱸萍休想、千裏作遠客,五更思故鄉的幽怨。

隔岸相望,在柏楊、梁實秋之外,我比較關注的台灣散文作家,按照年齡排序,分別是王鼎鈞、餘光中和張曉風。

王鼎鈞不同於柏楊的椎心泣血,也不同於梁實秋的欲說還休。他離開大陸時才二十出頭,被一陣狂飆裹挾著,走啊走,走啊走,風打頭雨打臉,走得仙人掌的骨髓枯竭,太陽內出血,駝掌變薄;那些裏程、那些裏程呀,連接起來比赤道還長,可是沒發現好望角,一直走,一直走,走得汽車也得了心絞痛。經曆如此的艱苦跋涉,他自然太累、太累,更要命的是,有一天,他忽然發現,在我眼前,中國是一幅畫,我在尋思我怎麼從畫中掉出來。不是跳傘,也不是新潮的蹦極,而是像脫離軌道的流星,被慣力甩向無邊無際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