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千山獨行(2)(1 / 2)

真正的舞女想來不會愛上他的轉台。在她們的眼裏,李宅也好李府也罷,充其量不過是一座豪華監獄。李敖自凶其中,每天勞作勞役十七八個小時,未解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更遑論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李敖是地道的苦役命,他不煙、不酒、不茶、不咖啡、不下棋、不打牌、不跳舞、不看電影,不講究飲食;即使待客也不稍歇,總是手裏忙著,耳裏聽著,嘴裏講著;哪怕接電話,也是拿下巴將聽筒一夾,邊接邊幹活。

隻有接觸到李敖的這一麵,你才會洞悉他的功力,才會恍然他的追來溯往,弓經據典,為什麼總能如此手揮目送,左右逢源。臂如他敘述自己的分身多用,隨便就舉例說:17世紀大學者王船山可以一邊向學生講課,一邊跟太太吵架,而《三國癀義》中的龐統龐士元,更是十項全能。《陶庵夢憶》中的黃寓庸也有耳聆客言,目睹來牘,手書回劄,口囑溪奴一身四用的本領。正因為我有這些一身三用、一身四用的本領,所以我待客時,就先聲明我要一邊做工一邊談話,一如蔣介石到印度拜訪甘地,甘地卻一邊紡紗一邊談話……如果他就這專題繼續發揮,相信一定旁征博引,排比參照,精彩紛呈。

最能見出作者功力的,應數筆仗。彼時的一顰,一笑,一俯,一仰,都牽扯到雙方的畢生修為。且看:李敖當年發表《播種者胡適》,廣泛受到好評。胡適本人,想必是快慰的。但胡適是大家,快慰之餘,從響鼓重槌的厚意出發,還特意寄語後生李敖,指出該文尚有不少不夠正確的事實。哈哈,李敖評說的是胡適,148現在由胡適本人出來糾謬,這該是被逼到牆角、無處囲圜了吧。然而不,李敖是何等身手!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他的史家訓練,在這兒生發出威力。李敖指出,胡適列舉的那些失誤,在他,都不是捕風捉影、憑空捏造,而是有所本的;其中有些典故,還是直接引自胡適的書。現在,既然胡適親筆否認,那隻能說明:一、所本的材料不實,責任在第三者,不在他;二、胡適老了,記憶偶出故障,想不起當年說過的話,他是完全不記得了,忘了。嘿,李敖這家夥就有這牛!縱然太師級的胡適想出麵敲打敲打,也是沒門。

長期出沒於史學的王國,李敖的語言,也染上了史色史韻。他寫殷海光、夏君璐夫婦,講到殷太太對去世的殷先生人格的歪曲,筆鋒一抖,說:思想家討錯了老婆,在他死後,對他思想的流傳必是一種妨礙,從托爾斯泰到胡適,無一例外。跟著又帶出《詩經》中的一句: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指出用它來做有趣的曲解,正好對這段殷夏婚姻,有了先知式的預言。他討伐台獨分子彭明敏,在記錄了自己與彭的長期交往之後,筆鋒一轉,寫道:道家說人體中有三屍蟲,上屍叫彭倨,喜歡財寶;中屍叫彭質,喜歡美食;下屍叫彭矯,喜歡色欲,道家認為這三種屍都有害人體,故合稱彭屍。我認為彭屍具有彭師之韻,因寫彭屍一章,重述生平。整個彭李之交,就此走向落幕。嘖嘖,以上兩例,用典既符合對象的特定身分,諷刺又極其辛辣峻刻,索引附會,穿鑿羅織,直若神來之筆,令人拍案叫絕。

李敖曾坐過兩次牢,1971年和1981年。獄中,他曆經非人的淩辱刑求、朋友的陷害出賣、弟弟的趁火打劫、情人的絕袂遠去,以及終年不見陽光的孤獨和暗淡。

然而,無論處境如何,在李敖的心田中,你很難掘到淚泉。哪怕他腸雖欲絕,卻總是目猶爛然。我翻了十多本李敖的著述,兼及旁人寫他的幾本傳記,好不容易才在一處見到淚痕。那是他第一次人獄之後,李敖披露心跡:雖然我在多少個子夜、多少個晦冥、多少個昏黑日午,噙淚為自己打氣,鼓舞自己不要崩潰,但當十個月後,小蕾終於寫信來,說她不洱等我了,我捧信淒然,畢竟為之淚下。

人說落淚是金,李敖的眼淚勝過黃金。哭,是人類本能的宣泄。大丈夫並非不流淚。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這是憂國的淚;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這是離愁的淚;二句三年得,一吟淚雙流,這是瀝血的淚;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這是殉情的淚;江淹寫《別賦》,渲染的是橫玉柱而沾拭、造分手而含淚的悲鬱;譚嗣同作《有感一章》,抒發的是四萬萬人齊下淚,天涯何處是神州的激憤;即便曠代英雄如毛澤東,他的筆下,也有熱淚欲零還住、淚飛頓作傾盆雨之類的傾訴。奇怪,李敖分明是性情中人,他為什麼偏生不愛墮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