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馬克思先生在垂釣(2)(1 / 2)

還是林莽對我更有吸引力,由岔道繼續向前,翻過一道高坡,越過一條小溪,又信步徐行了兩百米,就到了黑森林的邊緣。我不會幻想森林之神與眾仙女列隊迎迓,我不是布格羅,不是海涅,不是黑塞,不是格林兄弟。但黑森林也沒有使我失望,在一株藹然可親的老豫樹下,它為我提供了休憩的桌凳。桌和凳都是原木打造,總共三排,前邊豎著一杆粗木,雕飾的奇形怪狀,以為是什麼圖騰,細察,原來是化了裝的水龍頭。樸拙,敦厚,原始;美,就在其間閃爍。既人性,又不失藝術的旨趣。讓我失笑的,是桌麵也一如敝國,隨處有人塗鴉,例皆洋文,橫七豎八,歪斜別扭。我懶得辨認,我希望有一行或有一字是中文一一沒有,除非我自己動手。真的,假如讓我留言,刻句什麼好呢?未假思索,腦庫自動彈出好風如水。這是蘇東坡的妙詞,語見《永遇樂》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我很喜歡它的意境,北京家裏書房的壁上,掛的就是這四字條幅,是季羨林季老的手筆。正天馬行空,悠然想像,後方駛來一輛房車--

哇!這是我今晨碰到的第一輛車。心想車主也許會停下來,與我共進早餐,當然啦,我什麼幹糧也沒有帶,隻能是請我與他們共進早餐。對不起,今天不行的啦,我們還要趕很遠的路。飽含歉疚,司機鳴響一串喇叭,算是作為失禮的回答;他的一雙金發碧瞳、稚氣未脫的小兒女,貼著半敞的車窗,嗜嘻地向我揮手致意。

也罷,這份清景幹脆由我一人獨享,不亦快哉!我挑了靠橡樹的一張長凳坐下,閉上眼,放鬆四肢,一任霞光親吻我的麵頰,林風蕩滌我的肺腑。靜靜地―靜,你猜我感覺到了什麼?我感覺自己也成了一粒豫實,正在陽光下破土發芽,舒葉展枝……旋即想起一一怎麼又想塵慮未盡,無法不想,唉一旋即想起《金薔薇》一書作者的告誡,他說:隻有我們把自然界當作人一樣看時;隻有我們的精神狀態、我們的愛、我們的喜怒哀樂,與自然界完全一致時;隻有我們所受的那雙眸中的亮光與早晨清新的空氣成為渾然一體時;我們對往事的沉思與森林有節奏的喧嘩成為渾然一體、難以區別時,自然界才會以全部力量作用於我們。如此清新明白的道理,讓別人先講了,輪到我輩,隻能鸚鵡學舌,老調重彈,這真是後來者的悲哀。

老調重彈而仍切中時弊,一針見血,這更是當代人的悲哀。

德意誌的意誌以黑森林為背景,黑森林以阿爾卑斯山為背景。從黑森林和阿爾卑斯山的懷抱走出黑格爾、康德、海涅、歌德、尼采、貝多芬、舒伯特、馬克思、愛因斯坦……這些亮如星辰的大師,也走出俾斯麥、希特勒……這般窮兵黷武的虎狼。德意誌崇尚理性,辦事嚴密周到,一絲不苟;德意誌同時也崇拜鐵血,動不動就劍指河山,睥睨世界。冷峻和熱狂互動,理性與感性並存。這個獨一無二的民族,倒是值得好好研究。我有一個熟人的孩子在慕尼黑留學,我曾拿了這個問題向他討教,他答說:德意誌的理性精神催生出強盛的國力,強盛的國力繁殖出傲慢自大,傲慢自大發展到極端,便導致失去理智的瘋狂。……真是這樣的物極必反嗎?不,那就太簡單,也太絕對了。我認為,德意誌的物極欠缺一種包容萬物的厚德,這才走向反麵,導致不可收拾的災難(如今已開始反省了)。吾國的古訓說得好,唯厚德能載物嘛。

森林離周圍的村落其實很近,看上去,卻仿佛是原始林,黑、莽、亂、怪,密密匝匝,鬱鬱森森。這是植物的世界,也是生物、動物,以及陽光、雨露、空氣和風的世界,真正的天人合一,萬類蒼天競自由。我無壯懷激烈,也學嶽武穆仰天長嘯,身後驚起一群飛鳥,撲拉著翅膀在林梢盤旋,發現我並無惡意,須臾複歸原枝。我注意到,這期間,沒有一隻鳥兒飛離林區,飛離它們世代相傳的伊甸園。

頭頂傳來怪模怪樣的鳥啼,仰麵搜尋,哈,原來是一隻頑皮的小鬆鼠。它後爪抱著樹枝,前爪立起,一條毛絨絨的大尾巴,在空中搖來晃去,似乎在向我問候。啊,我有多長時間沒有親近小鬆鼠了?感覺上,至少有幾個世紀。瞧,它的胸毛很白很白,不攙一星雜色,脊背呈灰褐,和樹枝近似,而憨癡的樣子像兔,神氣的胡須像貓。一雙溜圓的大眼,骨碌碌地盯定我,盯得我渾身不自在,後悔身邊沒有帶任何食物,哪怕一粒糖果也好。小家夥看出了我的窘迫,它縱身落在我麵前的餐桌,變魔術一般,前爪捧出一粒鬆果一我明白了,在鬆鼠的意識中,我倆都是同類,而且,在這一帶林區,它是當然的主人一謝謝我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輕叩桌麵,表示領情。這好客的小鬆鼠讓我好生享受一關於溝通、和諧、平等與關愛。鬆鼠顯然聽懂了我的感謝,它留下禮物,嗖的一聲又躥上樹梢。

再見!再見!我衝著它的背影,說,我會永遠記得你,我要把這粒鬆果帶回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