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品1(9)(1 / 3)

他剛剛接觸這些死於非命的眼神時,總感覺它們或睜或閉的眼睛裏充滿悲憤與不甘。他不敢直視那些冷冽的眼神。他臥室的櫃子裏放著那些煮熟了的豬頭,透過朦朧的玻璃他看不清楚它們,卻總感覺它們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有時候他會做一些不明所以的夢,夢裏有他喜歡的女孩,有他麵目不清的爸爸和麵無表情的媽媽,還有他那個始終麵目可憎的繼父,以及那些豬頭。後來他漸漸習慣並接受了這些豬頭,雖然他仍舊希望遠離它們。他也不再刻意回避它們的眼睛,相反的,他開始喜歡與那些灰白的眼睛對視,時常一看就是很久。他繼父在一旁罵他:傻種。——他知道他之所以這麼罵他是因為他不是他的種,但他不為所動。他默默地看著那些豬的眼睛,他覺得他漸漸明白了它們。他從它們的眼神中再也看不見痛苦,他看到了一些類似於幸福之類的東西。後來他把這些東西稱之為解脫。

“沒有誰願意像豬一樣活著,更何況是這些豬呢?”他在自己的QQ空間裏這麼寫道。他喜歡在QQ空間裏寫些東西,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適合他的傾訴方式。

B

在“三少年相約自殺事件”發生後的最初幾天,蝦猛街來了不少手持相機的記者。這或許可以算作蝦猛街的一大幸事,要知道,在以往月收入超過三千的都不會來蝦猛街。這是一條屬於民工的街道。街上人聲嘈雜,來往的都是一身汗臭的民工。他們結束了工作一天的疲憊之後,又不知疲倦地來到這條街上。他們喜歡這樣的氛圍,也許隻有四處喧鬧鮮活的人們才能讓他們感覺到自己是活著的。

他們在街上逛來逛去,即使什麼都不買。

蝦猛街上最受歡迎的是兩處地方,一個是青少年們的樂園——逍遙網吧;一個是青壯年們的天堂——夢緣洗頭房。它們的存在讓每一個常客“痛並快樂著”。每個人在走進去的時候都好像是一次重生,每一次重生之後都會有無限的悔意和惆悵,但當他們隔天醒來之後,仍會期待著下一次。

街尾的一個賣豬頭肉的小攤在那幾天裏備受關注——以往關注這裏的隻有那些吃不起肉的民工和乞丐。小攤是用一個黑色的長桌支起來的,上麵放著些殘缺不全的豬頭和幾樣涼菜。攤主是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一臉鐵青色的胡渣子,其麵目就像是那些還沒有拔幹淨毛的豬頭。他是自殺少年劉毅的繼父。劉毅沒死幾天他就又擺上了攤子,他對記者說:死了人誰不難受呢?可生意不能不做啊。這豬頭不賣就壞了,這不都可惜了嗎?記者問他:兒子死了你傷心不?他沒敢像往常一樣罵人,他不知道罵了這些有文化懂得多的人會有什麼後果,他隻是在心裏罵了句“傻逼貨”——就像他從前罵劉毅一樣。他說:能不傷心嗎?養那麼大個孩子死了誰不傷心呀?傷心就不做生意了嗎?傷心能當飯吃嗎?記者從他的話裏挑出了刺,問他:你說養那麼大個孩子死了才傷心,是不是小孩子死了你就不傷心?他又在心裏罵了句“傻逼貨”,並不再回答這個傻逼的問題。他不知道現在流行這個,玩文字遊戲,說俏皮話,是這幫人的特長,也是這年月的新寵。

處於蝦猛街黃金地段的豪絲美發廳是記者們關注的另一個地方。這是自殺未遂的李清水曾經工作過的地方。看到手持相機的記者,美發廳的造型師和洗頭工都刻意整了整頭發,正了正衣領。他們麵帶微笑、誠惶誠恐地看著鏡頭和掌控鏡頭的人們。一個貌似老板的中年婦女警惕地看著記者,用手擋著他們的攝像頭說:你們來這拍什麼,我們這還沒死人呢,我這可不是血汗黑作坊——我們連作坊都不是。你問問他們,我可沒虧待他們。他們在這不但能掙錢還能學手藝呢。

記者們連忙安撫反應過激的老板娘,告訴她來這裏采訪絲毫沒有“揭秘”“披露”的意思,隻是對最近的新聞人物李清水生活過的地方進行一些大致的了解。老板娘仍舊戒心不除,她可知道記者們的厲害,說是了解,誰知道他們要了解什麼呢?況且他們的了解總是那麼出其不意,有時候壓根沒有的事情他們也能了解出來。

記者問老板娘:李清水在這裏做什麼工作?

老板娘答:給客人洗頭。

記者問:他在出事之前有什麼不同於往常的地方嗎?

老板娘答:沒什麼。就是洗頭的時候有點慢,一個頭洗半個小時,把客人都洗睡著了。

記者問:他說這裏每天得洗上百個頭,三個洗頭工,每個人要分攤三十多個頭,是這樣嗎?

老板娘答:是呀,生意好我能怎麼辦?快過年了,人都想理個精神的頭回家。再說,洗頭也不讓他們白洗,我這是計件工作,多勞多得。洗一個頭給八毛錢呢。

記者問:洗那麼多頭,不怕他們反感嗎?他們都說,感覺到一個頭,兩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