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進了安貞醫院，那兒有一條河，河邊上有很多樹，我記住了海棠，還有開滿了黃花的槐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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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這裏並不是看風景，我在等待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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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三十多年了，我不知道我的心髒有問題，三十多年了，我同樣不知道這個數字代表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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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人很多，電梯要等很久。大軍來了，我們會在下麵抽一支煙，白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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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天我一個人住著，夢裏會有一把刀紮在我身上，血慢慢把我流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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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貞醫院心外科5樓，幾號房，我已經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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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一些日子，做CT的時候，護士和醫生都很驚奇，一開始隻有兩個人，
後來圍過來四五個，他們像發現了什麼，很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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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血壓就很高。小時候，我練武術。小時候，那些天我一直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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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先天性主動脈縮窄，這個非常專業的病。我沒敢對絲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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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來了江華。江華看完那張紙後，沉默了很久。他的臉偏黑，我看見他拿了幾張紙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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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百度了一個下午，上麵說，50%的人會在20歲前消失，15%的人會在40歲之前消失，還有25%人會在60歲之前消失，還有10%的人不知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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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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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看不到絲絲和霏霏，霏霏她還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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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天灰蒙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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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來了，第二個知道這件事的人是朱鷹。我們在一起喝茶，服務員給我上了舊茶，然後又換成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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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鷹說：做手術。他以前是外科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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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江華說：實在不行就離婚吧。江華點了點頭，我說你別告別人包括王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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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想好了，然後再對絲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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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華背叛了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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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彩虹領我去了他們醫院，請我吃了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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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給我找到了一位叫萬峰的專家，萬醫生說：現在這個病好治，接根血管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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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CT的片子，說側枝血管很發達已經代替了主動脈動，所以我還活著，並且這麼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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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一句話：當上帝關閉了所有的門，他還會留一扇窗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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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是一種命，救命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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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手術的前五天，除了害怕以外，我所剩的隻是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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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會溜出去晨跑，看著太陽在河麵上升起來。傍晚我會待在河邊，看著太陽落進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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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著，夏天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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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接電話，不用想封麵的事兒，不用被催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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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羅說：有時生病是有益於健康的。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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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世溟給絲絲發了一條短信：叫獸這人愛麵，且太薄，手術費不夠，我給你們拿十萬。我說，我掛了誰還你錢啊，老郎說，死了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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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待在病房，我整天泡在河邊和樹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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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那麼漫長，當然它也很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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霏霏來了，在病房裏她學人咳嗽，那時她才10個月多點，她剛剛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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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心經，並且喜歡在心裏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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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上了護士站的黑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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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做的是支架，劉巍醫生說，如果這個成功了，就不用開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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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穿刺就是把一根針插在脖子上，醫生會拿白布把臉蒙上，然後把針刺進脖子裏，還有很多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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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碩從盤錦趕來，他說要看我活著出來。他把穿刺的過程全部拍了下來，他說，要做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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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喊我背平，應該是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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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進手術的瞬間，我看了一眼絲絲，我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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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救命恩人，她是我老婆，她是霏霏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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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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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腿被刀劃了一下，血像噴湧的泉水向上，醫生用紗布輕輕一按，我感覺腿上很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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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個跑了百米衝刺的人，我的心髒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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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有東西從刀口那兒進去，我想應該是支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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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大夫在找我們簽字時說：做支架如果不成功，會在10秒之內人就沒了。創傷小但很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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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心裏默念著心經，但總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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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唱許巍的藍蓮花，在心裏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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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有好多血在流，泉一樣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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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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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趾疼了一下，之後渾身像灌了辣椒水一樣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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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胡大夫說的10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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霏霏還沒清楚地叫過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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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把我認識的人都回憶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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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聲音說：吸氣。之後我在緩緩移動，我一直沒有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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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到了：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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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10秒，是在做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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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隻想自己是活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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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讓浦碩在外麵看不到活著的我，那樣他會說：你個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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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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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手術是一場虛驚和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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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去麵對瞬間可能出現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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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離生命很近，距離隻有10秒，或者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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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那個炸碉堡的人，我沒有那份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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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胸日子僅在一天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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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沒有了任何感覺，很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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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華和大軍來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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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我已經下床了，微創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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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死人才是經曆過生死的，活過來的人不能說這句話，死人沒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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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換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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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上大二的胖女孩，說，她還要等幾個月才能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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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以後還不知道能不能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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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北京人。黃瓜咬得很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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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說：閨女，放心沒事兒。你看大爺六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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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女孩一個人住院，她爸爸回去掙醫藥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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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人做了瓣膜手術後，不吃飯，還把飯吐在護工的醫服上。醫生後悔給他做手術，說這個人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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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我出院的時候，這位病人被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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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號服是豎條紋的，何勇的搖滾是橫條紋的。斑馬的是曲線的條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