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為德國音樂家,保爾·欣德米特(Paul Hindemith,1895—1963)顯然遠不如他的前輩巴赫、貝多芬那樣有名,也趕不上他的同輩理查·施特勞斯那樣為我們所熟悉。同樣為納粹討伐而逃離國外,欣德米特和勳伯格走的路也不盡相同,他不讚成無調性和一切新潮的音樂作法,而是頑固地堅持退回到巴赫時代,如蝸牛一樣龜縮進古典音樂之中。二十世紀初期在日益興起的各類藝術先鋒麵前,古典主義已經不那麼吃香了,作為一個藝術家,他能夠不為潮流所動,堅持著自己心目中的音樂形象,即使是保守的,也是難能可貴的。
正是因為這一點,我敬佩欣德米特,找來了他不少唱片聽。
當然,首先聽他最有名的《畫家馬蒂斯》,還有他的《世界和諧》。這是他的兩部歌劇,也被他譜寫為了同名的交響曲。聽完這兩部音樂,我的心頭有一種隱隱的激動。北京今年夏天裏少有的炎熱,似乎清涼了許多,彌漫著潮濕和汗味的空氣中,多了一絲能夠讓人感動的習習的音符。我在想,是什麼讓我感動呢?是欣德米特新古典主義的音樂作法?不盡是。無論古典主義還是新古典主義,好聽的音樂多得是,欣德米特並非獨占鼇頭或一覽眾山小,比如和欣德米特同時期就有米約、奧涅格等六人組成赫赫有名的法國六人團,創作業績不凡。
那麼,是因為什麼?我漸漸在自己的心中梳理清楚了,在聽欣德米特這兩部作品的時候,我是將他的音樂和他文學這樣兩部分內容合在一起來欣賞了,而不在僅僅聽兩部優美的音樂。這樣,就像是把氫和氧合在一起,聽出的效果便是新鮮輕盈的水一樣了。我猜想,欣德米特自己在創作這兩部作品的時候,大概也是這樣將兩者合在一起,讓他的音樂融合著文字的理想,讓他的文字插上音樂的翅膀,彼此進行著氧化作用的。我想我這樣的猜測是有道理的,否則,幹嗎要欣德米特自己還要去寫一個《畫家馬蒂斯》的劇本,傾注了他如此的心血和期望,拚命去做音樂家力所不能及的活兒?
也許,在新的世紀剛剛到來的時候,王綱解體,一切昔日的輝煌與價值和權威們一起紛紛油漆剝落,不住在傾斜乃至在坍塌之中。人們的思想追求和藝術口味都變得無所適從,新潮的音樂門派大旗林立,五花八門,如同二八月亂穿衣一樣而魚龍混雜,失去重心的音樂一下子顯得單薄起來;單靠音樂自身來搭救音樂自身,力量是不夠的。於是,欣德米特希望借助文字借助曆史借助人物尤其是頂天立地的人物這樣的外力,來達到他固守的音樂理想。我想,這樣的揣測是有依據的,否則,欣德米特為什麼在對於他至關重要的這兩部作品中,非要舍近求遠選擇了文藝複興時期的兩位巨人來做他音樂的主角?
《畫家馬蒂斯》中的宮廷畫家馬蒂斯(Matisse,1470—1528),是文藝複興時期的偉大畫家。但是,如果不是那一對意外闖進他的畫室裏受傷的父女,他可能就一輩子在勃蘭登堡為宮廷為教皇畫這樣粉飾太平的金碧輝煌的壁畫,一輩子拿著俸祿和獎金,可以衣食無憂,過著一種那時和現在許多藝術家所向往的生活。但是,這一對父女闖了進來,他們的貧窮,他們的正義,他們來自底層的呼喊和血淋淋的傷口,深深地刺激了馬蒂斯,激活了他一腔沸騰的血液。他毅然決然地走出他為人附庸的畫室,離開了他這樣衣食無憂的生活,跟隨這一對父女加入到農民起義的隊伍之中。
《世界和諧》中的科學家開普勒(Kepler,1571—1630),同樣也是教皇的叛逆者。開普勒所發明的行星運動三大定律,奠定了日後牛頓萬有引力定律的基礎,至今仍然是物理學的核心。開普勒的《宇宙和諧論》成為文藝複興時期著名的科學論著之一,而開普勒同時成為了教廷的危險人物,飽受了教廷的迫害,生計艱辛,不堪設想,卻萬難不屈,一直堅守著自己科學的理想與高貴的尊嚴。
認識了偉大的馬蒂斯和開普勒(如果說他們兩人有什麼不同,是一個拒絕了優裕生活的誘惑,一個抵抗了政治高壓的壓迫),我們也許能夠觸摸到欣德米特內心世界的一隅,他和遙遠的他們的心是相通的。在新的世界和新的世紀裏,四顧茫茫,知音難覓的時候,他在音樂的世界裏求助的是巴赫,在思想的天地裏求助的就是馬蒂斯和開普勒。他企圖讓他們一起形成合力,在自己的心底和外部的世界拋下牢固的錨,而不再像彩色鮮豔的旗子那樣容易隨風飄搖,或拿在手裏去鬧市招搖。
《畫家馬蒂斯》是欣德米特一九三四年的作品;《世界和諧》是欣德米特一九五七年的作品。創作《世界和諧》的時候,雖然時過了二十三年,但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血液百折不回在欣德米特心中流淌的方向。欣德米特並不是猶太人,卻因《畫家馬蒂斯》而受到希特勒的迫害,不得不逃離國外。他在《世界和諧》中將自己這一經曆融入了開普勒的身上,他不會忘記曆史留下的慘痛的傷痕,他便不會像有些音樂家時過境遷之後那樣輕易地就將傷痛遺忘在逝去的風中,如同換裝一樣很快就換上了輕佻而時髦的新式裝束,去作風花雪月的後庭花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