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隨感崔健的意義(1 / 2)

崔健的意義,不僅宥於中國的流行歌壇,而且波及文學乃至整個藝術界。可以說,還沒有一個流行歌手能和他是站在同一個等量級的位置上較量。雖然,對他的沉默、議論、批評乃至否定,一直沒有停息。

快三十年了,當他第一次從胸腔中迸發出那悠悠一曲《一無所有》的時候,確實如一道醒目的閃電,哪怕後來他再也不唱什麼歌,也奠定了他無可爭議的地位。在我看來,他當時的地位起碼是和星星畫展、朦朧派詩,以及劉心武《班主任》為代表的傷痕派小說等量齊觀的。他唱出了一個時代的聲音,是一個舊的時代的結束一個新的時代的來臨那種交替和交織的聲音。是那個幾乎將我們民族葬送在瀕臨崩潰的邊緣時代,讓我們從物質到精神都一無所有;是那個百廢待興的新時代,讓我們合著崔健的節拍一起在心裏吟唱“我總是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我要抓起你的雙手,你這就跟我走;這時你的手在顫抖,這時你的淚在流。”我相信,絕不是我一個人,擁有著在近三十年前的春風秋月中突然聽到這首歌時蕩漾在心中清澈的共鳴。

音樂史在評價列農和甲殼蟲這樣的搖滾音樂時說它們使人們的腦子重新組裝。崔健的音樂,一開始就有著這樣強悍的力量。僅一首《一無所有》便概括那個時代一代人的精神特征,以叛逆的精神和先鋒的姿態唱出了我們心中渴望的共有。

崔健的意義,可貴在於他近三十年來一直保持著這種精神和姿態。在一個以始亂終棄為時髦和價值取向的流行中,在大多數歌星永遠隻會唱著別人的歌的歌壇上,崔健的音樂堅持近三十年的固守,是一種品德良知更是藝術的操守。崔健的意義,我以為首先在於他對時代出乎一種本能的敏感和高度的藝術概括力,迄今無人可以比擬和匹敵。在他的早期音樂中除了《一無所有》的概括;“我的病就是沒感覺”;“我要人人都看到我,卻不知道我是誰”;“不是我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快”……一直到近兩年他所唱的“情況太複雜了,現實太殘酷了”;“錢要是掙夠了事情自然就會辦了,不知不覺掙錢掙暈了把什麼都忘了”;“快樂的標準降低,雜念開始出現,忘記了靈魂的存在,生活如此鮮豔”……無一不打上崔健音樂品格的印記,體現崔健對從政治社會到經濟社會過渡時期細至末梢又深入骨髓的觸動。

他不是那種故作哲學狀的思考,或擺弄洋槍洋炮的舶來貨唬人,而是用嘶啞的嗓子,帶有幾分玩世不恭的發泄,卻一下子就捅到時代和我們生活的腰眼上。幾乎每一首這樣的歌都擁有一個宏大的主題,都可以演繹出一篇小說和一出戲劇。實際上,我們在不同時期都能找到這樣的小說和戲劇,和他的音樂相對應,異曲同工,不謀而合,實在是文學史上和音樂史上難得的巧合。這恰恰是崔健音樂的不同凡響之處,便和他一直痛恨的敗壞人胃口的“酸歌蜜曲”拉開無法逾越的距離。他是棵枝葉茂盛的大樹,當然可以傲視低矮倒伏的小草。

崔健的意義,不在於他僅僅隻是一種發泄,他的叛逆姿態中融有批判的同時,更有難得的追求。他在唱“一無所有”的時候,他同時在唱“你何時跟我走”;他在唱“我的病就是沒感覺”的時候,同時在唱“讓我在雪地上撒點兒野”;他在唱“我要人人都看到我,卻不知道我是誰”的時候,同時在唱“我要從南走到北,我要從白走到黑”;在他唱著“你帶我走進你的花房,我無法逃脫花的芳香”的時候,同時在唱“你要我留在老地方,你要我和他們一樣,我看著你默默地說:不能這樣。”……這不是說他一定有多麼深刻的思想,而是他有真誠,麵對內心與藝術的真誠,反複訴述著人生的悖論、困惑和憂愁,那是最讓人感動的地方。

崔健再版他的歌帶《新長征上的搖滾》之後(其實早在他的《無能的力量》出版後),就有人開始批評崔健,說他旋律差了,說他節奏亂了,說他廉頗老矣、激情不在,說他最好的歌還是《一無所有》那些早期的作品。這些都是對崔健的誤解。對於我國年輕的搖滾樂,我們確實充滿太多的誤解。

其實,崔健早以他的敏感,用他的音樂去努力把握這個“其實心中早就明白,你我同在九十年代”這個和他共生共存已不是激情的年代,改用崔健的《一無所有》中的一句歌詞,是“這時你的手已不再顫抖,這時你的淚已不再流。”而我們還頑固地渴望激情和抒情乃至愛情和溫情,並要求崔健將這些統統再唱給我們聽,要求崔健的手和淚依然如以前一樣顫抖和流淌。

其實,是我們自己在尋找著虛脫的依靠,是我們自己在迅速地變老,得需要一支依賴的龍頭拐杖。渴望回到從前,希冀保持一種恒定的狀態,便和一直前行者拉開了雙倍的距離,因為參照物已經大不相同。我們早已經不再是一無所有而在物質上豐富了許多,擁在懷中得到了許多,隻是我們依然一無所是一事無成,卻偏偏還要渴望重返一無所有的背景下從頭再來的童話,實在是我們自己的一種帶有濃重懷舊色彩的軟弱。我們潛意識裏還是無可救藥地希望恢複傳統規範的秩序,所以才會麵對崔健那種無節奏而產生無法容忍乃至恐懼之情。崔健早看到這問題,他不是在偷偷地笑,而是在《時代的晚上》以他一貫的敏銳和自我批判唱道:“我的心在疼痛,像童年的委屈,卻不是那麼簡單也不是那麼容易。請摸住我的手吧,我溫柔的姑娘,是不是我越軟弱越像你的情人?”他依然保持著他先鋒的銳氣,向前走了好遠的路,我們卻還隻是留在了老地方。崔健隻好用他的歌再一次輕輕地對我們說:“不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