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認識捷克文,從字母上也能拚出斯美塔那幾個字母來。
那天,我們從胡斯廣場去布拉格有名的查理大橋,沒有坐車,主人特意讓我們步行,為了好好看看伏爾塔瓦河,這是一條他們最值得驕傲的河。沿著靜靜的伏爾塔瓦河走,街道很寧靜,沒有一些旅遊城市的那種人流如鯽的嘈雜。在街道的一個街口,我偶然看見一個藍色的街牌,上麵的字母拚著的是斯美塔那的字樣,心裏一陣驚喜,莫非就是斯美塔那大街?便問主人,他們點頭,並沒有我的那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也是,天天在這條街上走,自然難有驚奇,就像我們常常從趙登禹路或張自忠路上走,已經很少會激起烽火年月的激情了。事過境遷之後,一切容易都變成了字母所形成的符號。
但是,這一發現當時讓我隱隱的激動。將這條大街命名為斯美塔那,真實太恰如其分。而且,斯美塔那大街,這名字的音階也極為悅耳,如果叫做德沃夏克大街,就沒有斯美塔那大街動聽。況且,最重要的是斯美塔那專門寫過一首伏爾塔瓦河的樂曲,而德沃夏克並沒有。讓這條緊緊挨著伏爾塔瓦河的大街叫做斯美塔那不是再美妙、再合適不過的嗎?
走在這條大街上,一下子像是和斯美塔那邂逅相逢似的,忽然覺得這條街非常美麗。其實,這條街本來就十分美麗。
那一天,我們路過這裏恰是黃昏,一街金色的樹葉在頭頂輕輕搖曳,像是一群活潑的小精靈;一街金色的落葉在腳下瑟瑟作響,像是舔著你腳後跟在走的一群金色卷毛小狗。伏爾塔瓦河的河心小島上更是美麗動人,那一叢叢金色的樹木環繞成一幅絕妙的油畫,樹葉定格成為金子做成的葉子,樹的呼吸和河水的漣漪化為了一種旋律,一對年輕人正在旁若無人地擁抱接吻,成為了畫麵中相得益彰最動人的一筆,天衣無縫地融化在金色的韻律裏,讓人覺得如果戀愛在這裏才是無與倫比的,即使是普通的親吻也會夾著那金色的韻律,吻進彼此的心中而意味深長,浪漫無比,變成金色之吻。滿樹金色的葉子颯颯細語,在為他們伴奏,也在為我們伴奏,同時,也在為布拉格伴奏。
當然,這伴奏的旋律應該是來自斯美塔那的那首最著名的《伏爾塔瓦河》。
這時候,心裏想起斯美塔那《伏爾塔瓦河》的旋律,真是非常的愜意。那熟悉的旋律和著眼前伏爾塔瓦河起伏的節奏,仿佛也成了一條看得見摸得著的河一樣,濕潤清新,色彩繽紛,洶湧澎湃起來。眼前這段伏爾塔瓦河並不洶湧澎湃,也許在上遊會有澎湃的地方,這裏很平靜,尤其從街樹金色的葉間望去,在夕陽和晚霞的輝映下,伏爾塔瓦河輕柔的波金蕩銀,異常得絢麗,宛如從水仙女那明豔動人的童話中流淌出來的,或者說像是迪士尼動畫片中的那種韻律十足的河流,和斯美塔那《伏爾塔瓦河》其中開始那段溫和的旋律極其吻合。說斯美塔那這旋律和眼前這條伏爾塔瓦河一樣如詩如畫,最恰當不過。那種濃重的油畫般的色彩和樣子,是出自克裏穆特畫筆之下,那種花開般的充滿幻想芬芳詩情,則是屬於斯美塔那獨有的旋律。
走在斯美塔那大街,想起斯美塔那,心裏的感覺真是不一樣。以前,總有人說起捷克本土的音樂時,說斯美塔那師從李斯特,德沃夏克師從勃拉姆斯,而許多波希米亞的音樂家是屬於德國的曼海姆樂派。這也難怪,捷克長期處於奧地利的統治之下成為殖民地,布拉格藝術氛圍濃鬱,卻隻是奧地利的後花園而已,自己的本土文化殖民化是很自然的事情。可以說,自從有了斯美塔那艱辛努力,才有了捷克自己的民族音樂,以《伏爾塔瓦河》流傳最廣的《我的祖國》,奠定了斯美塔那這一堅實的位置,並讓世界的樂壇對捷克這樣一小國家刮目相看。來到布拉格的世界各地的遊人,即使不知道捷克本土的其他音樂家,甚至連斯美塔那也不知道,但走在伏爾塔瓦河旁,不會不知道這首《伏爾塔瓦河》。一個國家有這樣一個音樂家,一座城市有這樣一條河,實在是件幸事。
特別是想到斯美塔那譜寫這首《伏爾塔瓦河》時,正是突然雙耳失聰的沉重打擊到來的時候,會對這首《伏爾塔瓦河》湧起另外一種感情。想想當這首樂曲正式演出的時候,斯美塔那坐在音樂廳中,卻已經聽不見自己譜寫的旋律了,該是什麼樣的心情和情景?我猜想他肯定如我一樣也曾經走過這條街道,甚至不止一次地走過這條對於他而言比我要熟悉得多的街道,眼前這條伏爾塔瓦河流淌的聲音,他聽不見了;眼前這秋風拂動一街樹葉的金色聲音,他聽不見了;街上走過來的他那些熟悉的朋友熱情的招呼和陌生人們親切的交談,他聽不見了……他該是何等地痛苦。有時候,美麗的情景和美麗的旋律,就是這樣和痛苦的人生痛苦的心靈緊密地聯係在一起,故意造成這種強烈的對比,讓我們享受著美麗的同時,消化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