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呼蘭河傳(1)(2 / 3)

所以那牙醫生,掛了兩三年招牌,到那裏去拔牙的卻是寥寥無幾。

後來那女醫生沒有辦法,大概是生活沒法維持,她兼做了收生婆。

城裏除了十字街之外,還有兩條街,一條叫做東二道街,一條叫做西二道街。這兩條街是從南到北的,大概五六裏長。

這兩條街上沒有什麼好記載的,有幾座廟,有幾家燒餅鋪,有幾家糧棧。

東二道街上有一家火磨,那火磨的院子很大,用紅色的好磚砌起來的大煙筒是非常高的,聽說那火磨裏邊進去不得,那裏邊的消信可多了,是碰不得的。一碰就會把人用火燒死,不然為什麼叫火磨呢?就是因為有火,聽說那裏邊不用馬,或是毛驢拉磨,用的是火。一般人以為盡是用火,豈不把火磨燒著了嗎?想來想去,想不明白,越想也就越糊塗。偏偏那火磨又是不準參觀的。聽說門口站著守衛。

東二道街上還有兩家學堂,一個在南頭,一個在北頭。都是在廟裏邊,一個在龍王廟裏,一個在祖師廟裏。兩個都是小學:

龍王廟裏的那個學的是養蠶,叫做農業學校。祖師廟裏的那個,是個普通的小學,還有高級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學。

這兩個學校,名目上雖然不同,實際上是沒有什麼分別的。也不過那叫做農業學校的,到了秋天把蠶用油炒起來,教員們大吃幾頓就是了。

那叫做高等小學的,沒有蠶吃,那裏邊的學生的確比農業學校的學生長的高,農業學生開頭是念“人、手、足、刀、尺”,頂大的也不過十六七歲。那高等小學的學生卻不同了,吹著洋號,竟有二十四歲的,在鄉下私學館裏已經教了四五年的書了,現在才來上高等小學。也有在糧棧裏當了二年的管賬先生的現在也來上學了。

這小學的學生寫起家信來,竟有寫到:“小禿子鬧眼睛好了沒有?”小禿子就是他的八歲的長公子的小名。次公子,女公子還都沒有寫上,若都寫上怕是把信寫得太長了。因為他已經子女成群,已經是一家之主了,寫起信來總是多談一些個家政:姓王的地戶的地租送來沒有?大豆賣了沒有?行情如何之類。

這樣的學生,在課堂裏邊也是極有地位的,教師也得尊敬他,一不留心,他這樣的學生就站起來了,手裏拿著“康熙字典”,常常會把先生指問住的。萬裏乾坤的“乾”和乾菜的“乾”,據這學生說是不同的。乾菜的“乾”應該這樣寫:

“乾”,而不是那樣寫:“乾”。

西二道街上不但沒有火磨,學堂也就隻有一個。是個清真學校,設在城隍廟裏邊。

其餘的也和東二道街一樣,灰禿禿的,若有車馬走過,則煙塵滾滾,下了雨滿地是泥。而且東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個,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漿好像粥一樣,下了雨,這泥坑就變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頭,衝了人家裏滿滿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陽一曬,出來很多蚊子飛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時那泥坑也就越曬越純淨,好像在提煉什麼似的,好像要從那泥坑裏邊提煉出點什麼來似的。若是一個月以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質度更純了,水分完全被蒸發走了,那裏邊的泥,又黏又黑,比粥鍋瀲糊,比漿糊還黏。好像煉膠的大鍋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哪怕蒼蠅蚊子從那裏一飛也要黏住的。

小燕子是很喜歡水的,有時誤飛到這泥坑上來,用翅子點著水,看起來很危險,差一點沒有被泥坑陷害了它,差一點沒有被粘住,趕快地頭也不回地飛跑了。

若是一匹馬,那就不然了,非粘住不可。不僅僅是粘住,而且把它陷進去,馬在那裏邊滾著,掙紮著,掙紮了一會兒,沒有了力氣那馬就躺下了。一躺下那就很危險,很有致命的可能。但是這種時候不很多,很少有人牽著馬或是拉著車子來冒這種險。

這大泥坑出亂子的時候,多半是在旱年,若兩三個月不下雨這泥坑子才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在表麵上看來,似乎是越下雨越壞,一下了雨好像小河似的了,該多麼危險,有一丈來深,人掉下去也要沒頂的。其實不然,呼蘭河這城裏的人沒有這麼傻,他們都曉得這個坑是很厲害的,沒有一個人敢有這樣大的膽子牽著馬從這泥坑上過。

可是若三個月不下雨,這泥坑子就一天一天地幹下去,到後來也不過是二三尺深,有些勇敢者就試探著冒險的趕著車從上邊過去了,還有些次勇敢者,看著別人過去,也就跟著過去了。一來二去的,這坑子的兩岸,就壓成車輪經過的車轍了。那再後來者,一看,前邊已經有人走在先了,這懦怯者比之勇敢的人更勇敢,趕著車子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