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唱就是三天。
在河岸的沙灘上搭起了台子來。這台子是用杆子綁起來的,上邊搭上了席棚,下了一點小雨也不要緊,太陽則完全可以遮住的。
戲台搭好了之後,兩邊就搭看台。看台還有樓座。坐在那樓座上是很好的,又風涼,又可以遠眺。不過,樓座是不大容易坐得到的,除非當地的官、紳,別人是不大坐得到的。
既不賣票,哪怕你就有錢,也沒有辦法。
隻搭戲台,就搭三五天。
台子的架一豎起來,城裏的人就說:
“戲台豎起架子來了。”
一上了棚,人就說:
“戲台上棚了。”
戲台搭完了就搭看台,看台是順著戲台的左邊搭一排,右邊搭一排,所以是兩排平行而相對的。一搭要搭出十幾丈遠去。
眼看台子就要搭好了,這時候,接親戚的接親戚,喚朋友的喚朋友。
比方嫁了的女兒,回來住娘家,臨走(回婆家)的時候,做母親的送到大門外,擺著手還說:
“秋天唱戲的時候,再接你來看戲。”
坐著女兒的車子遠了,母親含著眼淚還說:
“看戲的時候接你回來。”
所以一到了唱戲的時候,可並不是簡單地看戲,而是接姑娘喚女婿,熱鬧得很。
東家的女兒長大了,西家的男孩子也該成親了,說媒的這個時候,就走上門來。約定兩家的父母在戲台底下,第一天或是第二天,彼此相看。也有隻通知男家而不通知女家的,這叫做“偷看”,這樣的看法,成與不成,沒有關係,比較的自由,反正那家的姑娘也不知道。
所以看戲去的姑娘,個個都打扮得漂亮。都穿了新衣裳,擦了胭脂塗了粉,劉海剪得並排齊。頭辮梳得一絲不亂,紮了紅辮根,綠辮梢。也有紮了水紅的,也有紮了蛋青的。走起路來像客人,吃起瓜子來,頭不歪眼不斜的,溫文爾雅,都變成了大家閨秀。有的著蛋青市布長衫,有的穿了藕荷色的,有的銀灰的。有的還把衣服的邊上壓了條,有的蛋青色的衣裳壓了黑條,有的水紅洋紗的衣裳壓了藍條,腳上穿了藍緞鞋,或是黑緞繡花鞋。
鞋上有的繡著蝴蝶,有的繡著蜻蜓,有的繡著蓮花,繡著牡丹的,各樣的都有。
手裏邊拿著花手巾。耳朵上戴了長鉗子,土名叫做“帶穗鉗子”。這帶穗鉗子有兩種,一種是金的、翠的;一種是銅的,琉璃的。有錢一點的戴金的,稍微差一點的帶琉璃的。反正都很好看,在耳朵上搖來晃去。黃乎乎,綠森森的。再加上滿臉矜持的微笑,真不知這都是誰家的閨秀。
那些已嫁的婦女,也是照樣地打扮起來,在戲台下邊,東鄰西舍的姊妹們相遇了,好互相的品評。
誰的模樣俊,誰的鬢角黑。誰的手鐲是福泰銀樓的新花樣,誰的壓頭簪又小巧又玲瓏。誰的一雙絳紫緞鞋,真是繡得漂亮。
老太太雖然不穿什麼帶顏色的衣裳,但也個個整齊,人人利落,手拿長煙袋,頭上撇著大扁方。慈祥,溫靜。
戲還沒有開台,呼蘭河城就熱鬧得不得了了,接姑娘的,喚女婿的,有一個很好的童謠:
拉大鋸,扯大鋸,
老爺(外公)門口唱大戲。
接姑娘,喚女婿,
小外孫也要去。
於是乎不但小外甥,三姨二姑也都聚在了一起。
每家如此,殺雞買酒,笑語迎門,彼此談著家常,說著趣事,每夜必到三更,燈油不知浪費了多少。
某村某村,婆婆虐待媳婦。哪家哪家的公公喝了酒就撒酒瘋。又是誰家的姑娘出嫁了剛過一年就生了一對雙生。又是誰的兒子十三歲就定了一家十八歲的姑娘做妻子。
燭火燈光之下,一談談個半夜,真是非常的溫暖而親切。
一家若有幾個女兒,這幾個女兒都出嫁了,親姊妹,兩三年不能相遇的也有。平常是一個住東,一個住西。不是隔水的就是離山,而且每人有一大群孩子,也各自有自己的家務,若想彼此過訪,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是做母親的同時把幾個女兒都接來了,那她們的相遇,真仿佛已經隔了三十年了。相見之下,真是不知從何說起,羞羞慚慚,欲言又止,剛一開口又覺得不好意思,過了一刻工夫,耳臉都發起燒來,於是相對無語,心中又喜又悲。過了一袋煙的工夫,等那往上衝的血流落了下去,彼此都逃出了那種昏昏恍恍的境界,這才來找幾句不相幹的話來開頭;或是——
“你多咱來的?”
或是:
“孩子們都帶來了?”
關於別離了幾年的事情,連一個字也不敢提。
從表麵上看來,她們並不是像姊妹,絲毫沒有親熱的表現。麵麵相對的,不知道她們兩個人是什麼關係,似乎連認識也不認識,似乎從前她們兩個並沒有見過,而今天是第一次的相見,所以異常的冷落。
但是這隻是外表,她們的心裏,就早已溝通著了。甚至於在十天或半月之前,她們的心裏就早已開始很遠地牽動起來,那就是當著她們彼此都接到了母親的信的時候。
那信上寫著迎接她們姊妹回來看戲的。
從那時候起,她們就把要送給姐姐或妹妹的禮物規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