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
祖父是個長得很高的人,身體很健康,手裏喜歡拿著個手杖。嘴上則不住地抽著旱煙管,遇到了小孩子,每每喜歡開個玩笑,說:
“你看天空飛個家雀。”
趁那孩子往天空一看,就伸出手去把那孩子的帽給取下來了,有的時候放在長衫的下邊,有的時候放在袖口裏頭。他說:
“家雀叼走了你的帽啦。”
孩子們都知道了祖父的這一手了,並不以為奇,就抱住他的大腿,向他要帽子,摸著他的袖管,撕著他的衣襟,一直到找出帽子來為止。
祖父常常這樣做,也總是把帽放在同一的地方,總是放在袖口和衣襟下。那些搜索他的孩子沒有一次不是在他衣襟下把帽子拿出來的,好像他和孩子們約定了似的:“我就放在這塊,你來找吧!”
這樣的不知做過了多少次,就像老太太永久講著“上山打老虎”這一個故事給孩子們聽似的,哪怕是已經聽過了五百遍,也還是在那裏回回拍手,回回叫好。
每當祖父這樣做一次的時候,祖父和孩子們都一齊地笑得不得了。好像這戲還像第一次演似的。
別人看了祖父這樣做,也有笑的,可不是笑祖父的手法好,而是笑他天天使用一種方法抓掉了孩子的帽子,這未免可笑。
祖父不怎樣會理財,一切家務都由祖母管理。祖父隻是自由自在地一天閑著;我想,幸好我長大了,我三歲了,不然祖父該多寂寞。我會走了,我會跑了。我走不動的時候,祖父就抱著我;我走動了,祖父就拉著我。一天到晚,門裏門外,寸步不離,而祖父多半是在後園裏,於是我也在後園裏。
我小的時候,沒有什麼同伴,我是我母親的第一個孩子。
我記事很早,在我三歲的時候,我記得我的祖母用針刺過我的手指,所以我很不喜歡她。我家的窗子,都是四邊糊紙,當中嵌著玻璃。祖母是有潔癖的,以她屋的窗紙最白淨。
別人抱著把我一放在祖母的炕邊上,我不假思索地就要往炕裏邊跑,跑到窗子那裏,就伸出手去,把那白白透著花窗欞的紙窗給通了幾個洞,若不加阻止,就必得挨著排給通破,若有人招呼著我,我也得加速的搶著多通幾個才能停止。手指一觸到窗上,那紙窗像小鼓似的,嘭嘭地就破了。破得越多,自己越得意。祖母若來追我的時候,我就越得意了,笑得拍著手,跳著腳的。
有一天祖母看我來了,她拿了一個大針就到窗子外邊去等我去了。我剛一伸出手去,手指就痛得厲害。我就叫起來了。那就是祖母用針刺了我。
從此,我就記住了,我不喜她。
雖然她也給我糖吃,她咳嗽時吃豬腰燒川貝母,也分給我豬腰,但是我吃了豬腰還是不喜她。
在她臨死之前,病重的時候,我還會嚇了她一跳。有一次她自己一個人坐在炕上熬藥,藥壺是坐在炭火盆上,因為屋裏特別的寂靜,聽得見那藥壺骨碌骨碌地響。祖母住著兩間房子,是裏外屋,恰巧外屋也沒有人,裏屋也沒人,就是她自己。我把門一開,祖母並沒有看見我,於是我就用拳頭在板隔壁上,咚咚地打了兩拳。我聽到祖母“喲”的一聲,鐵火剪子就掉了地上了。
我再探頭一望,祖母就罵起我來。她好像就要下地來追我似的。我就一邊笑著,一邊跑了。
我這樣地嚇唬祖母,也並不是向她報仇,那時我才五歲,是不曉得什麼的,也許覺得這樣好玩。
祖父一天到晚是閑著的,祖母什麼工作也不分配給他。隻有一件事,就是祖母的地櫬上的擺設,有一套錫器,卻總是祖父擦的。這可不知道是祖母派給他的,還是他自動的願意工作,每當祖父一擦的時候,我就不高興,一方麵是不能領著我到後園裏去玩了,另一方麵祖父因此常常挨罵,祖母罵他懶,罵他擦的不幹淨。祖母一罵祖父的時候,就常常不知為什麼連我也罵上。
祖母一罵祖父,我就拉著祖父的手往外邊走,一邊說:
“我們後園裏去吧。”
也許因此祖母也罵了我。
她罵祖父是“死腦瓜骨”,罵我是“小死腦瓜骨”。
我拉著祖父就到後園裏去了,一到了後園裏,立刻就是另一個世界了。決不是那房子裏的狹窄的世界,而是寬廣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麼大,多麼遠,用手摸不到天空。
而土地上所長的又是那麼繁華,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隻覺得眼前鮮綠的一片。
一到後園裏,我就沒有對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準了什麼而奔去了似的,好像有什麼在那兒等著我似的。其實我是什麼目的也沒有。隻覺得這園子裏邊無論什麼東西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
若不是把全身的力量跳盡了,祖父怕我累了想招呼住我,那是不可能的,反而他越招呼,我越不聽話。
等到自己實在跑不動了,才坐下來休息,那休息也是很快的,也不過隨便在秧子上摘下一個黃瓜來,吃了也就好了。
休息好了又是跑。
櫻桃樹,明是沒有結櫻桃,就偏跑到樹上去找櫻桃。李子樹是半死的樣子了,本不結李子的,就偏去找李子。一邊在找,還一邊大聲的喊,在問著祖父:
“爺爺,櫻桃樹為什麼不結櫻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