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呼蘭河傳(9)(1 / 3)

用手一觸就往下掉末,雖然他本質是鐵的,但淪落到今天,就完全像黃泥做的了,就像要癱了的樣子。比起它的同伴那木槽子來,真是遠差千裏,慚愧慚愧。這犁頭假若是人的話,一定要流淚大哭:“我的體質比你們都好哇,怎麼今天衰弱到這個樣子?”

它不但它自己衰弱,發黃,一下了雨,它那滿身的黃色的色素,還跟著雨水流到別人的身上去。那豬槽子的半邊已經被染黃了。

那黃色的水流,直流得很遠,是凡它所經過的那條土地,都被它染得焦黃。

我家是荒涼的。

一進大門,靠著大門洞子的東壁是三間破房子,靠著大門洞子的西壁仍是三間破房子。再加上一個大門洞,看起來是七間連著串,外表上似乎是很威武的,房子都很高大,架著很粗的木頭的房架。柁頭是很粗的,一個小孩抱不過來。都一律是瓦房蓋,房脊上還有透窿的用瓦做的花,迎著太陽看去,是很好看的。房脊的兩梢上,一邊有一個鴿子,大概也是瓦做的。終年不動,停在那裏。這房子的外表,似乎不壞。

但我看它內容空虛。

西邊的三間,自家用裝糧食的,糧食沒有多少,耗子可是成群了。

糧食倉子底下讓耗子咬出洞來,耗子的全家在吃著糧食。

耗子在下邊吃,麻雀在上邊吃。全屋都是土腥氣。窗子壞了,用板釘起來,門也壞了,每一開就顫抖抖的。

靠著門洞子西壁的三間房,是租給一家養豬的。那屋裏屋外沒有別的,都是豬了。大豬小豬,豬槽子,豬糧食。來往的人也都是豬販子,連房子帶人,都弄得氣味非常之壞。

說來那家也並沒有養了多少豬,也不過十個八個的。每當黃昏的時候,那叫豬的聲音遠近得聞。打著豬槽子,敲著圈棚。叫了幾聲,停了一停。聲音有高有低,在黃昏的莊嚴的空氣裏好像是說他家的生活是非常寂寞的。

除了這一連串的七間房子之外,還有六間破房子,三間破草房,三間碾磨房。

三間碾磨房一起租給那家養豬的了,因為它靠近那家養豬的。

三間破草房是在院子的西南角上,這房子它單獨的跑得那麼遠,孤伶伶的,毛頭毛腳的,歪歪斜斜的站在那裏。

房頂的草上長著青苔,遠看去,一片綠,很是好看。下了雨,房頂上就出蘑菇,人們就上房采蘑菇,就好像上山去采蘑菇一樣,一采采了很多。這樣出蘑菇的房頂實在是很少有,我家的房子共有三十來間,其餘的都不會出蘑菇,所以住在那房裏的人一提著筐子上房去采蘑菇,全院子的人沒有不羨慕的,都說:

“這蘑菇是新鮮的,可不比那幹蘑菇,若是殺一個小雞炒上,那真好吃極了。”

“蘑菇炒豆腐,噯,真鮮!”

“雨後的蘑菇嫩過了仔雞。”

“蘑菇炒雞,吃蘑菇而不吃雞。”

“蘑菇下麵,吃湯而忘了麵。”

“吃了這蘑菇,不忘了姓才怪的。”

“清蒸蘑菇加薑絲,能吃八碗小米子幹飯。”

“你不要小看了這蘑菇,這是意外之財!”

同院住的那些羨慕的人,都恨自己為什麼不住在那草房裏。若早知道租了房子連蘑菇都一起租來了,就非租那房子不可。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租房子還帶蘑菇的。於是感慨唏噓,相歎不已。

再說站在房間上正在采著的,在多少隻眼目之中,真是一種光榮的工作。於是也就慢慢地采,本來一袋煙的工夫就可以采完,但是要延長到半頓飯的工夫。同時故意選了幾個大的,從房頂上驕傲地拋下來,同時說:

“你們看吧,你們見過這樣幹淨的蘑菇嗎?除了是這個房頂,哪個房頂能夠長出這樣的好蘑菇來。”

那在下麵的,根本看不清房頂到底那蘑菇全部多大,以為一律是這樣大的,於是就更增加了無限的驚異。趕快彎下腰去拾起來,拿到家裏,晚飯的時候,賣豆腐的來,破費二百錢撿點豆腐,把蘑菇燒上。

可是那在房頂上的因為驕傲,忘記了那房頂有許多地方是不結實的,已經露了洞了,一不加小心就把腳掉下去了,把腳往外一拔,腳上的鞋子不見了。

鞋子從房頂落下去,一直就落在鍋裏,鍋裏正是翻開的滾水,鞋子就在滾水裏邊煮上了。鍋邊漏粉的人越看越有意思,越覺得好玩,那一隻鞋子在開水裏滾著,翻著,還從鞋底上滾下一些泥漿來,弄得漏下去的粉條都黃乎乎的了。可是他們還不把鞋子從鍋裏拿出來,他們說,反正這粉條是賣的,也不是自己吃。

這房頂雖然產蘑菇,但是不能夠避雨,一下起雨來,全屋就像小水罐似的。摸摸這個是濕的,摸摸那個是濕的。

好在這裏邊住的都是些個粗人。

有一個歪鼻瞪眼的名叫“鐵子”的孩子。他整天手裏拿著一柄鐵鍬,在一個長槽子裏邊往下切著,切些個什麼呢?初到這屋子裏來的人是看不清的,因為熱氣騰騰的這屋裏不知都在做些個什麼。細一看,才能看出來他切的是馬鈴薯。槽子裏都是馬鈴薯。

這草房是租給一家開粉房的。漏粉的人都是些粗人,沒有好鞋襪,沒有好行李,一個一個的和小豬差不多,住在這房子裏邊是很相當的,好房子讓他們一住也怕是住壞了。何況每一下雨還有蘑菇吃。

這粉房裏的人吃蘑菇,總是蘑菇和粉配在一道,蘑菇炒粉,蘑菇燉粉,蘑菇煮粉。沒有湯的叫做“炒”,有湯的叫做“煮”,湯少一點的叫做“燉”。

他們做好了,常常還端著一大碗來送給祖父。等那歪鼻瞪眼的孩子一走了,祖父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