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團圓媳婦的婆婆覺得,一伸手,十吊錢,一張口,十吊錢。這不是眼看著錢往外飛嗎?
這不是飛,這是幹什麼,一點聲響也沒有,一點影子也看不見。還不比過河,往河裏扔錢,往河裏扔錢,還聽一個響呢,還打起一個水泡呢。這是什麼代價也沒有的,好比自己發了昏,把錢丟了,好比遇了強盜,活活地把錢搶去了。
團圓媳婦的婆婆,差一點沒因為心內的激憤而流了眼淚。她一想十吊錢一帖,這哪裏是抽帖,這是抽錢。
於是她把伸出去的手縮回來了。她趕快跑到臉盆那裏去,把手洗了,這可不是鬧笑話的,這是十吊錢哪!她洗完了手又跪在灶王爺那裏禱告了一番。禱告完了才能夠抽帖的。
她第一帖就抽了個綠的,綠的不大好,綠的就是鬼火。
她再抽一抽,這一帖就更壞了,原來就是那最壞的,不死也得見閻王的裏邊包著藍色藥粉的那張帖。
團圓媳婦的婆婆一見兩帖都壞,本該抱頭大哭,但是她沒有那麼的。自從團圓媳婦病重了,說長的、道短的、說死的、說活的,樣樣都有。又加上已經左次右番的請胡仙、跳大神、鬧神鬧鬼,已經使她見過不少的世麵了。說話雖然高興,說去見閻王也不怎樣悲哀,似乎一時也總像見不了的樣子。
於是她就問那雲遊真人,兩帖抽的都不好。是否可以想一個方法可以破一破?雲遊真人就說了:
“拿筆拿墨來。”
她家本也沒有筆,大孫子媳婦就跑到大門洞子旁邊那糧米鋪去借去了。
糧米鋪的山東女老板,就用山東腔問她:
“你家做啥?”
大孫子媳婦說:
“給弟妹畫病。”
女老板又說:
“你家的弟妹,這一病就可不淺,到如今好了點沒?”
大孫子媳婦本想端著硯台,拿著筆就跑,可是人家關心,怎好不答,於是去了好幾袋煙的工夫,還不見回來。
等她抱了硯台回來的時候,那雲遊真人,已經把紅紙都撕好了。於是拿起筆來,在他撕好的四塊紅紙上,一塊上邊寫了一個大字,那紅紙條也不過半寸寬,一寸長。他寫的那字大得都要從紅紙的四邊飛出來了。
這四個字,他家本沒有識字的人,灶王爺上的對聯還是求人寫的。一模一樣,好像一母所生,也許寫的就是一個字。
大孫子媳婦看看不認識,奶奶婆婆看看也不認識。雖然不認識,大概這個字一定也壞不了,不然,就用這個字怎麼能破開一個人不見閻王呢?於是都一齊點頭稱好。
那雲遊真人又命拿漿糊來。她們家終年不用漿糊,漿糊多麼貴,白麵十多吊錢一斤。都是用黃米飯粒來粘鞋麵的。
大孫子媳婦到鍋裏去鏟了一塊黃黏米飯來。雲遊真人,就用飯粒貼在紅紙上了。於是掀開團圓媳婦蒙在頭上的破棉襖,讓她拿出手來,一個手心上給她貼一張。又讓她脫了襪子,一隻腳心上給她貼上一張。
雲遊真人一見,腳心上有一大片白色的疤痕,他一想就是方才她婆婆所說的用烙鐵給她烙的。可是他假裝不知,問說:
“這腳心可是生過什麼病症嗎?”
團圓媳婦的婆婆連忙就接過來說:
“我方才不是說過嗎,是我用烙鐵給她烙的。哪裏會見過的呢?走道像飛似的,打她,她記不住,我就給她烙一烙。好在也沒什麼,小孩子肉皮活,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下不來地,過後也就好了。”
那雲遊真人想了一想,好像要嚇唬她一下,就說這腳心的疤,雖然是貼了紅帖,也怕貼不住,閻王爺是什麼都看得見的,這疤怕是就給了閻王爺以特殊的記號,有點不大好辦。
雲遊真人說完了,看一看她們怕不怕,好像是不怎樣怕。
於是他就說得嚴重一些:
“這疤不掉,閻王爺在三天之內就能夠找到她,一找到她,就要把她活捉了去的。剛才的那帖是再準也沒有的了,這紅帖也絕沒有用處。”
他如此的嚇唬著她們,似乎她們從奶奶婆婆到孫子媳婦都不大怕。那雲遊真人,連想也沒有想,於是開口就說:
“閻王爺不但要捉團圓媳婦去,還要捉了團圓媳婦的婆婆去,現世現報,拿烙鐵烙腳心,這不是虐待,這是什麼,婆婆虐待媳婦,做婆婆的死了下油鍋,老胡家的婆婆虐待媳婦……”
他就越說越聲大,似乎要喊了起來,好像他是專打抱不平的好漢,而變了他原來的態度了。
一說到這裏,老胡家的老少三輩都害怕了,毛骨悚然,以為她家裏又是撞進來了什麼惡魔。而最害怕的是團圓媳婦的婆婆,嚇得亂哆嗦,這是多麼駭人聽聞的事情,虐待媳婦世界上能有這樣的事情嗎?
於是團圓媳婦的婆婆趕快跪下了,麵向著那雲遊真人,眼淚一對一雙地往下落:
“這都是我一輩子沒有積德,有孽遭到兒女的身上,我哀告真人,請真人誠心的給我化散化散,借了真人的靈法,讓我的媳婦死裏逃生吧。”
那雲遊真人立刻就不說見閻王了,說她的媳婦一定見不了閻王,因為他還有一個辦法一辦就好的;說來這法子也簡單得很,就是讓團圓媳婦把襪子再脫下來,用筆在那疤痕上一畫,閻王爺就看不見了。當場就脫下襪子來在腳心上畫了。
一邊畫著還嘴裏嘟嘟地念著咒語。這一畫不知費了多大力氣,旁邊看著的人倒覺十分地容易,可是那雲遊真人卻冒了滿頭的汗,他故意的咬牙切齒,皺麵瞪眼。這一畫也並不是容易的事情,好像他在上刀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