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完了,把錢一算,抽了兩帖二十吊。寫了四個紅紙貼在腳心手心上,每帖五吊是半價出售的,一共是四五等於二十吊。外加這一畫,這一畫本來是十吊錢,現在就給打個對折吧,就算五吊錢一隻腳心,一共畫了兩隻腳心,又是十吊。
二十吊加二十吊,再加十吊。一共是五十吊。
雲遊真人拿了這五十吊錢樂樂嗬嗬地走了。
團圓媳婦的婆婆,在她剛要抽帖的時候,一聽每帖十吊錢,她就心痛得了不得,又要想用這錢養雞,又要想用這錢養豬。等到現在五十吊錢拿出去了,她反而也不想雞了,也不想養豬了。因為她想,來到臨頭,不給也是不行了。帖也抽了,字也寫了,要想不給人家錢也是不可能的了。事到臨頭,還有什麼辦法呢?別說五十吊,就是一百吊錢也得算著嗎?不給還行嗎?
於是她心安理得地把五十吊錢給了人家了。這五十吊錢,是她秋天出城去在豆田裏拾黃豆粒,一共拾了二升豆子賣了幾十吊錢。在田上拾黃豆粒也不容易,一片大田,經過主人家的收割,還能夠剩下多少豆粒呢?而況窮人聚了那麼大的一群,孩子、女人、老太太……你搶我奪的,你爭我打的。為了二升豆子就得在田上爬了半月二十天的,爬得腰酸腿疼。唉,為著這點豆子,那團圓媳婦的婆婆還到“李永春”藥鋪,去買過二兩紅花的。那就是因為在土上爬豆子的時候,有一棵豆秧刺了她的手指甲一下。她也沒有在乎,把刺拔出來也就去他的了。該拾豆子還是拾豆子。就因此那指甲可就不知怎麼樣,睡了一夜那指甲就腫起來了,腫得和茄子似的。
這腫一腫又算什麼呢?又不是皇上娘娘,說起來可真嬌慣了,哪有一個人吃天靠天,而不生點天災的?
鬧了好幾天,夜裏痛得火辣辣地不能睡覺了。這才去買了二兩紅花來。
說起買紅花來,是早就該買的,奶奶婆婆勸她買,她不買。大孫子媳婦勸她買,她也不買。她的兒子想用孝順來征服他的母親,他強硬地要去給她買,因此還挨了他媽的一煙袋鍋子,這一煙袋鍋子就把兒子的腦袋給打了雞蛋大的一個包。
“你這小子,你不是敗家嗎?你媽還沒死,你就作了主了。
小兔崽子,我看著你再說買紅花的!大兔崽子我看著你的。”
就這一邊罵著,一邊煙袋鍋子就打下來了。
後來也到底還是買了,大概是驚動了東鄰西舍,這家說說,那家講講的,若再不買點紅花來,也太不好看了,讓人家說老胡家的大兒媳婦,一年到頭,就能夠尋尋覓覓的積錢,錢一到她的手裏,就好像掉了地縫了,一個錢也再不用想從她的手裏拿出來。假若這樣地說開去,也是不太好聽,何況這揀來的豆子能賣好幾十吊呢,花個三吊兩吊的就花了吧。一咬牙,去買上二兩紅花來擦擦。
想雖然是這樣想過了,但到底還沒有決定,延持了好幾天還沒有“一咬牙”。
最後也畢竟是買了,她選擇了一個頂嚴重的日子,就是她的手,不但一個指頭,而是整個的手都腫起來了。那原來腫得像茄子的指頭,現在更大了,已經和一個小冬瓜似的了。
而且連手掌也無限度地胖了起來,胖得和張大簸箕似的。她多少年來,就嫌自己太瘦,她總說,太瘦的人沒有福分。尤其是瘦手瘦腳的,一看就不帶福相。尤其是精瘦的兩隻手,一伸出來和雞爪似的,真是輕薄的樣子。
現在她的手是胖了,但這樣胖法,是不大舒服的。同時她也發了點熱,她覺得眼睛和嘴都幹,臉也發燒,身上也時冷時熱,她就說:
“這手是要鬧點事嗎?這手……”
一清早起,她就這樣地念了好幾遍。那胖得和小簸箕似的手,是一動也不能動了,好像一匹大貓或者一個小孩的頭似的,她把它放在枕頭上和她一齊地躺著。
“這手是要鬧點事的吧!”
當她的兒子來到她旁邊的時候,她就這樣說。
她的兒子一聽她母親的口氣,就有些了解了。大概這回她是要買紅花的了。
於是她的兒子跑到奶奶的麵前,去商量著要給她母親去買紅花,她們家住的是南北對麵的炕,那商量的話聲,雖然不甚大,但是他的母親是聽到的了。聽到了,也假裝沒有聽到,好表示這買紅花可到底不是她的意思,可並不是她的主使,她可沒有讓他們去買紅花。
在北炕上,祖孫二人商量了一會,孫子說向她媽去要錢去。祖母說:
“拿你奶奶的錢先去買吧,你媽好了再還我。”
祖母故意把這句說得聲音大一點,似乎故意讓她的大兒媳婦聽見。
大兒媳婦是不但這句話,就是全部的話也都了然在心了,不過裝著不動就是了。
紅花買回來了,兒子坐到母親的旁邊,兒子說:
“媽,你把紅花酒擦上吧。”
母親從枕頭上轉過臉兒來,似乎買紅花這件事情,事先一點也不曉得,說:
“喲!這小鬼羔子,到底買了紅花來……”
這回可並沒有用煙袋鍋子打,倒是安安靜靜地把手伸出來,讓那浸了紅花的酒,把一隻胖手完全染上了。
這紅花到底是二吊錢的,還有三吊錢的,若是二吊錢的倒給的不算少,若是三吊錢的,那可貴了一點。若是讓她自己去買,她可絕對地不能買這麼多,也不就是紅花嗎!紅花就是紅的就是了,治病不治病,誰曉得?也不過就是解解心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