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提起門旁的椅墊子,而後又來拿箱子蓋上的銅酒壺。
等他掀著衣襟把銅酒壺壓在肚子上邊,他才看到牆角上站著的是我。
他的肚子前壓著銅酒壺,我的肚子前抱著一罐墨棗。他偷,我也偷,所以兩邊害怕。
有二伯一看見我,立刻頭蓋上就冒著很大的汗珠。他說:
“你不說嗎?”
“說什麼……”
“不說,好孩子……”他拍著我的頭頂。
“那麼,你讓我把這琉璃罐拿出去。”
他說:“拿罷。”
他一點沒有阻擋我。我看他不阻擋我,我還在門旁的筐子裏抓了四五個大饅頭,就跑了。
有二伯還在糧食倉子裏邊偷米,用大口袋背著,背到大橋東邊那糧米鋪去賣了。
有二伯還偷各種東西,錫火鍋、大銅錢、煙袋嘴……反正家裏邊一丟了東西,就說有二伯偷去了。有的東西是老廚子偷去的,也就賴上了有二伯。有的東西是我偷著拿出去玩了,也賴上了有二伯。還有,比方一個鐮刀頭,根本沒有丟,隻不過放忘了地方,等用的時候一找不到,就說有二伯偷去了。
有二伯帶著我上公園的時候,他什麼也不買給我吃。公園裏邊賣什麼的都有,油炸糕、香油掀餅、豆腐腦等等。他一點也不買給我吃。
我若是稍稍在那賣東西吃的旁邊一站,他就說:
“快走罷,快往前走。”
逛公園就好像趕路似的,他一步也不讓我停。
公園裏變把戲的,耍熊瞎子的都有,敲鑼打鼓,非常熱鬧。而他不讓我看。我若是稍稍地在那變把戲的前邊停了一停,他就說:
“快走罷,快往前走。”
不知為什麼他時時在追著我。
等走到一個賣冰水的白布篷前邊,我看見那玻璃瓶子裏邊泡著兩個焦黃的大佛手,這東西我沒有見過,我就問有二伯那是什麼?
他說:
“快走罷,快往前走。”
好像我若再多看一會工夫,人家就要來打我了似的。
等來到了跑馬戲的近前,那裏邊連喊帶唱的,實在熱鬧,我就非要進去看不可。有二伯則一定不進去,他說:
“沒有什麼好看的……”
他說:
“你二伯不看介個……”
他又說:
“家裏邊吃飯了。”
他又說:
“你再鬧,我打你。”
到了後來,他才說:
“你二伯也是願意看,好看的有誰不願意看。你二伯沒有錢,沒有錢買票,人家不讓咱進去。”
在公園裏邊,當場我就拉住了有二伯的口袋,給他施以檢查,檢查出幾個銅板來,買票這不夠的。有二伯又說:
“你二伯沒有錢……”
我一急就說:
“沒有錢你不會偷?”
有二伯聽了我那話,臉色雪白,可是一轉眼之間又變成通紅的了。他通紅的臉上,他的小眼睛故意地笑著,他的嘴唇顫抖著,好像他又要照著他的習慣,一串一串地說一大套的話。但是他沒有說。
“回家罷!”
他想了一想之後,他這樣地招呼著我。
我還看見過有二伯偷過一個大澡盆。
我家院子裏本來一天到晚是靜的,祖父常常睡覺,父親不在家裏,母親也隻是在屋子裏邊忙著,外邊的事情,她不大看見。
尤其是到了夏天睡午覺的時候,全家都睡了,連老廚子也睡了。連大黃狗也睡在有陰涼的地方了。所以前院,後園,靜悄悄地一個人也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
就在這樣的一個白天,一個大澡盆被一個人掮著在後園裏邊走起來了。
那大澡盆是白洋鐵的,在太陽下邊閃光湛亮。大澡盆有一人多長,一邊走著還一邊咣郎咣郎地響著。看起來,很害怕,好像瞎話上的白色的大蛇。
那大澡盆太大了,扣在有二伯的頭上,一時看不見有二伯,隻看見了大澡盆。好像那大澡盆自己走動了起來似的。
再一細看,才知道是有二伯頂著它。
有二伯走路,好像是沒有眼睛似的,東倒一倒,西斜一斜,兩邊歪著。我怕他撞到了我,我就靠住了牆根上。
那大澡盆是很深的,從有二伯頭上扣下來,一直扣到他的腰間。所以他看不見路了,他摸著往前走。
有二伯偷了這澡盆之後,就像他偷那銅酒壺之後的一樣。
一被發現了之後,老廚子就天天戲弄他,用各種的話戲弄著有二伯。
有二伯偷了銅酒壺之後,每當他一拿著酒壺喝酒的時候,老廚子就問他:
“有二爺,喝酒是銅酒壺好呀,還是錫酒壺好?”
有二伯說:
“什麼的還不是一樣,反正喝的是酒。”
老廚子說:
“不見得罷,大概還是銅的好呢……”
有二伯說:
“銅的有啥好!”
老廚子說:
“對了,有二爺。咱們就是不要銅酒壺,銅酒壺拿去賣了也不值錢。”
旁邊的人聽到這裏都笑了,可是有二伯還不自覺。
老廚子問有二伯:
“一個銅酒壺賣多少錢?”
有二伯說:
“沒賣過,不知道。”
到後來老廚子又說五十吊,又說七十吊。
有二伯說:
“哪有那麼貴的價錢,好大一個銅酒壺還賣不上三十吊呢。”
於是把大家都笑壞了。
自從有二伯偷了澡盆之後,那老廚子就不提酒壺,而常常問有二伯洗澡不洗澡,問他一年洗幾次澡,問有二伯一輩子洗幾次澡。他還問人死了到陰間也洗澡的嗎?
有二伯說:
“到陰間,陰間陽間一樣,活著是個窮人,死了是條窮鬼。
窮鬼閻王爺也不愛惜,不下地獄就是好的。還洗澡呢!別玷汙了那洗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