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心狗肺,介個年頭的人狼心狗肺的,吃香的喝辣的。
好人在介個年頭,是個王八蛋兔羔子……”
“兔羔子,兔羔子……”
有二伯夜裏不睡,有的時候就來在院子裏沒頭沒尾的“兔羔子、兔羔子”自己說著話。
半夜三更的,雞鴨貓狗都睡了。唯獨有二伯不睡。
祖父的窗子上了簾子,看不見天上的星星月亮,看不見大昴星落了沒有,看不見三星是否打了橫梁。隻見白煞煞的窗簾子被星光月光照得發白通亮。
等我睡醒了,我聽見有二伯“兔羔子、兔羔子”地自己在說話,我要起來掀起窗簾來往院子裏看一看他。祖父不讓我起來,祖父說:
“好好睡罷,明天早晨早早起來,咱們燒包米吃。”
祖父怕我起來,就用好話安慰著我。
等再睡覺了,就在夢中聽到了呼蘭河的南岸,或是呼蘭河城外遠處的狗咬。
於是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個大白兔,那兔子的耳朵,和那磨房裏的小驢的耳朵一般大。我聽見有二伯說“兔羔子”,我想到一個大白兔,我聽到了磨房的梆子聲,我想到了磨房裏的小毛驢,於是夢見了白兔長了毛驢那麼大的耳朵。
我抱著那大白兔,我越看越喜歡,我一笑笑醒了。
醒來一聽,有二伯仍舊“兔羔子、兔羔子”的坐在院子裏。後邊那磨房裏的梆子也還打得很響。
我夢見的這大白兔,我問祖父是不是就是有二伯所說的“兔羔子”?
祖父說:
“快睡覺罷,半夜三更不好講話的。”
說完了,祖父也笑了,他又說:
“快睡罷,夜裏不好多講話的。”
我和祖父還都沒有睡著,我們聽到那遠處的狗咬,慢慢地由遠而近,近處的狗也有的叫了起來。大牆之外,已經稀疏疏地有車馬經過了,原來天已經快亮了。可是有二伯還在罵“兔羔子”,後邊磨房裏的磨倌還在打著梆子。
十四
第二天早晨一起來,我就跑去問有二伯,“兔羔子”是不是就是大白兔?
有二伯一聽就生氣了:
“你們家裏沒好東西,盡是些耗子,從上到下,都是良心長在肋條上,大人是大耗子,小孩是小耗子……”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我聽了一會,沒有聽懂。
第七章
一
磨房裏邊住著馮歪嘴子。
馮歪嘴子打著梆子,半夜半夜地打,一夜一夜地打。冬天還稍微好一點,夏天就更打得厲害。
那磨房的窗子臨著我家的後園。我家的後園四周的牆根上,都種著倭瓜、西葫蘆或是黃瓜等類會爬蔓子的植物;倭瓜爬上牆頭了,在牆頭上開起花來了,有的竟越過了高牆爬到街上去,向著大街開了一朵火黃的黃花。
因此那廚房的窗子上,也就爬滿了那頂會爬蔓子的黃瓜了。黃瓜的小細蔓,細得像銀絲似的,太陽一來了的時候,那小細蔓閃眼湛亮,那蔓梢幹淨得好像用黃蠟抽成的絲子,一棵黃瓜秧上伸出來無數的這樣的絲子。絲蔓的尖頂每棵都是掉轉頭來向回卷曲著,好像是說它們雖然勇敢,大樹,野草,牆頭,窗欞,到處的亂爬,但到底它們也懷著恐懼的心理。
太陽一出來了,那些在夜裏冷清清的絲蔓,一變而為溫暖了。於是它們向前發展的速率更快了,好像眼看著那絲蔓就長了,就向前跑去了。因為種在磨房窗根下的黃瓜秧,一天爬上了窗台,兩天爬上了窗欞,等到第三天就在窗欞上開花了。
再過幾天,一不留心,那黃瓜梗經過了磨房的窗子,爬上房頂去了。
後來那黃瓜秧就像它們彼此招呼著似的,成群結隊地就都一齊把那磨房的窗給蒙住了。
從此那磨房裏邊的磨倌就見不著天日了。磨房就有一張窗子,而今被黃瓜掩遮得風雨不透。從此那磨房裏黑沉沉的,園裏,園外,分成兩個世界了。馮歪嘴子就被分到花園以外去了。
但是從外邊看起來,那窗子實在好看,開花的開花,結果的結果。滿窗是黃瓜了。
還有一棵倭瓜秧,也順著磨房的窗子爬到房頂去了,就在房簷上結了一個大倭瓜。那倭瓜不像是從秧子上長出來的,好像是由人搬著坐在那屋瓦上曬太陽似的。實在好看。
夏天,我在後園裏玩的時候,馮歪嘴子就喊我,他向我要黃瓜。
我就摘了黃瓜,從窗子遞進去。那窗子被黃瓜秧封閉得嚴密得很,馮歪嘴子用手扒開那滿窗的葉子,從一條小縫中伸出手來把黃瓜拿進去。
有時候,他停止了打他的梆子,他問我,黃瓜長了多大了?西紅柿紅了沒有?他與這後園隻隔了一張窗子,就像關著多遠似的。
祖父在園子裏的時候,他和祖父談話。他說拉著磨的小驢,驢蹄子壞了,一走一瘸。祖父說請個獸醫給它看看。馮歪嘴子說,看過了,也不見好。祖父問那驢吃的什麼藥?馮歪嘴子說是吃的黃瓜子拌高粱醋。
馮歪嘴子在窗裏,祖父在窗外,祖父看不見馮歪嘴子,馮歪嘴子看不見祖父。
有的時候,祖父走遠了,回屋去了,隻剩下我一個人在磨房的牆根下邊坐著玩,我聽到了馮歪嘴子還說:
“老太爺今年沒下鄉去看看哪!”
有的時候,我聽了這話,我故意的不出聲,聽聽他往下還說什麼。
有的時候,我心裏覺得可笑,忍也不能忍住,我就跳了起來了,用手敲打著窗子,笑得我把窗上掛著的黃瓜都敲打掉了。而後我一溜煙地跑進屋去,把這情形告訴了祖父。祖父也一樣和我似的,笑得不能停了,眼睛笑出眼淚來。但是總是說,不要笑啦,不要笑啦,看他聽見。有的時候祖父竟把後門關起來再笑。祖父怕馮歪嘴子聽見了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