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呼蘭河傳(16)(1 / 3)

但是老廚子就不然了。有的時候,他和馮歪嘴子談天,故意談到一半他就溜掉了。因為馮歪嘴子隔著爬滿了黃瓜秧的窗子,看不見他走了,就自己獨自說了一大篇話,而後讓他故意得不到反響。

老廚子提著筐子到後園去摘茄子,一邊摘著一邊就跟馮歪嘴子談話,正談到半路,老廚子躡手躡足的,提著筐子就溜了,回到屋裏去燒飯去了。

這時馮歪嘴子還在磨房裏大聲地說:

“西公園來了跑馬戲的,我還沒得空去看,你去看過了嗎?老王。”

其實後花園裏一個人也沒有了,蜻蜓,蝴蝶隨意地飛著,馮歪嘴子的話聲,空空地落到花園裏來,又空空地消失了。

煙消火減了。

等他發現了老王早已不在花園裏,他這才又打起梆子來,看著小驢拉磨。

有二伯一和馮歪嘴子談話,可從來沒有偷著溜掉過,他問下雨天,磨房的房頂漏得厲害不厲害?磨房裏的耗子多不多?

馮歪嘴子同時也問著有二伯,今年後園裏雨水大嗎?茄子、雲豆都快罷園了吧?

他們兩個彼此說完了話,有二伯讓馮歪嘴子到後園裏來走走,馮歪嘴子讓有二伯到磨房去坐坐。

“有空到園子裏來走走。”

“有空到磨房裏來坐坐。”

有二伯於是也就告別走出園子來。馮歪嘴子也就照舊打他的梆子。

秋天,大榆樹的葉子黃了,牆頭上的狗尾草幹倒了,園裏一天一天地荒涼起來了。

這時候馮歪嘴子的窗子也露出來了。因為那些糾糾纏纏的黃瓜秧也都蔫敗了,舍棄了窗欞而脫落下來了。

於是站在後園裏就可看到馮歪嘴子,扒著窗子就可以看到在拉磨的小驢。那小驢豎著耳朵,戴著眼罩。走了三五步就響一次鼻子,每一抬腳那隻後腿就有點瘸,每一停下來,小驢就用三條腿站著。

馮歪嘴子說小驢的一條腿壞了。

這窗子上的黃瓜秧一幹掉了,磨房裏的馮歪嘴子就天天可以看到的。

馮歪嘴子喝酒了,馮歪嘴子睡覺了,馮歪嘴子打梆子,馮歪嘴子拉胡琴了,馮歪嘴子唱唱本了,馮歪嘴子搖風車了。隻要一扒著那窗台,就什麼都可以看見的。

一到了秋天,新鮮黏米一下來的時候,馮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兩天一拉黏糕。黃米黏糕,撒上大雲豆。一層黃,一層紅,黃的金黃,紅的通紅。三個銅板一條,兩個銅板一片的用刀切著賣。願意加紅糖的有紅糖,願意加白糖的有白糖。

加了糖不另要錢。

馮歪嘴子推著單輪車在街上一走,小孩子們就在後邊跟了一大幫,有的花錢買,有的圍著看。

祖父最喜歡吃這黏糕,母親也喜歡,而我更喜歡。母親有時讓老廚子去買,有的時候讓我去買。

不過買了來是有數的,一人隻能吃手掌那麼大的一片,不準多吃,吃多了怕不能消化。

祖父一邊吃著,一邊說夠了夠了,意思是怕我多吃。母親吃完了也說夠了,意思是怕我還要去買。其實我真的覺得不夠,覺得再吃兩塊也還不多呢!不過經別人這樣一說,我也就沒有什麼辦法了,也就不好意思喊著再去買,但是說實在話是沒有吃夠的。

當我在大門外玩的時候,推著單輪車的馮歪嘴子總是在那塊大黏糕上切下一片來送給我吃,於是我就接受了。

當我在院子裏玩的時候,馮歪嘴子一喊著“黏糕”“黏糕”地從大牆外經過,我就爬上牆頭去了。

因為西南角上的那段土牆,因為年久了出了一個豁,我就扒著那牆豁往外看著。果然馮歪嘴子推著黏糕的單輪車由遠而近了。來到我的旁邊,就問著:

“要吃一片嗎?”

而我也不說吃,也不說不吃。但我也不從牆頭上下來,還是若無其事地呆在那裏。

馮歪嘴子把車子一停,於是切好一片黏糕送上來了。

一到了冬天,馮歪嘴子差不多天天出去賣一鍋黏糕的。

這黏糕在做的時候,需要很大的一口鍋,裏邊燒著開水,鍋口上坐著竹簾子。把碾碎了的黃米粉就撒在這竹簾子上,撒一層粉,撒一層豆。馮歪嘴子就在磨房裏撒的,弄得滿屋熱氣蒸蒸。進去買黏糕的時候,剛一開門,隻聽屋裏火柴燒得劈啪地響,竟看不見人了。

我去買黏糕的時候,我總是去得早一點,我在那邊等著,等著剛一出鍋,好買熱的。

那屋裏的蒸氣實在大,是看不見人的。每次我一開門,我就說:

“我來了。”

馮歪嘴子一聽我的聲音就說:

“這邊來,這邊來。”

有一次母親讓我去買黏糕,我略微地去得晚了一點,黏糕已經出鍋了。我慌慌忙忙地買了就回來了。回到家裏一看,不對了。母親讓我買的是加白糖的,而我買回來的是加紅糖的。當時我沒有留心,回到家裏一看,才知道錯了。

錯了,我又跑回去換。馮歪嘴子又另外切了幾片,撒上白糖。

接過黏糕來,我正想拿著走的時候,一回頭,看見了馮歪嘴子的那張小炕上掛著一張布簾。

我想這是做什麼,我跑過去看一看。

我伸手就掀開布簾了,往裏邊一看,呀!裏邊還有一個小孩呢!

我轉身就往家跑,跑到家裏就跟祖父講,說那馮歪嘴子的炕上不知誰家的女人睡在那裏,女人的被窩裏邊還有一個小孩,那小孩還露著小頭頂呢,那小孩頭還是通紅的呢!

祖父聽了一會覺得納悶,就說讓我快吃黏糕罷,一會冷了,不好吃了。

可是我哪裏吃得下去。覺得這事情真好玩,那磨房裏邊,不單有一個小驢,還有一個小孩呢。

這一天早晨鬧得黏糕我也沒有吃,又戴起皮帽子來,跑去看了一次。

這一次,馮歪嘴子不在屋裏,不知他到哪裏去了,黏糕大概也沒有去賣,推黏糕的車子還在磨盤的旁邊扔著。

我一開門進去,風就把那些蓋上白布簾吹開了,那女人仍舊躺著不動,那小孩也一聲不哭,我往屋子的四邊觀察一下,屋子的邊處沒有什麼變動,隻是磨盤上放著一個黃銅盆,銅盆裏泡著一點破布,盆裏的水已經結冰了,其餘的沒有什麼變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