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驢一到冬天就住在磨房的屋裏,那小驢還是照舊的站在那裏,並且還是安安敦敦地和每天一樣地抹搭著眼睛。其餘的磨房裏的風車子、羅櫃、磨盤,都是照舊地在那裏呆著,就是牆根下的那些耗子也出來和往日一樣地亂跑,耗子一邊跑著還一邊吱吱喳喳地叫著。
我看了一會,看不出所以然來,覺得十分無趣。正想轉身出來的時候,被我發現了一個瓦盆,就在炕沿上已經像小冰山似的凍得鼓鼓的了。於是我想起這屋的冷來了,立刻覺得要打寒顫,冷得不能站腳了。我一細看那扇通到後園去的窗子也通著大洞,瓦房的房蓋也透著青天。
我開門就跑了,一跑到家裏,家裏的火爐正燒得通紅,一進門就熱氣撲臉。
我正想要問祖父,那磨房裏是誰家的小孩。這時馮歪嘴子從外邊來了。
戴著他的四耳帽子,他未曾說話先笑一笑的樣子,一看就是馮歪嘴子。
他進了屋來,他坐在祖父旁邊的太師椅上,那太師椅墊著紅毛嗶嘰的厚墊子。
馮歪嘴子坐在那裏,似乎有話說不出來。右手不住地摸擦著椅墊子,左手不住地拉著他的左耳朵。他未曾說話先笑的樣子,笑了好幾陣也沒說出話來。
我們家裏的火爐太熱,把他的臉烤得通紅的了。他說:
“老太爺,我攤了點事。……”
祖父就問他攤了什麼事呢?
馮歪嘴子坐在太師椅上扭扭歪歪的,摘下他那狗皮帽子來,手裏玩弄著那皮帽子。未曾說話他先笑了,笑了好一陣工夫,他才說出一句話來:
“我成了家啦。”
說著馮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淚來,他說:
“請老太爺幫幫忙,現下她們就在磨房裏呢!她們沒有地方住。”
我聽到了這裏,就趕快搶住了,向祖父說:
“爺爺,那磨房裏冷嗬!炕沿上的瓦盆都凍裂了。”
祖父往一邊推著我,似乎他在思索的樣子。我又說:
“那炕上還睡著一個小孩呢!”
祖父答應了讓他搬到磨房南頭那個裝草的房子裏去暫住。
馮歪嘴子一聽,連忙就站起來了,說:
“道謝,道謝。”
一邊說著,他的眼睛又一邊來了眼淚,而後戴起狗皮帽子來,眼淚汪汪的就走了。
馮歪嘴子剛一走出屋去,祖父回頭就跟我說:
“你這孩子當人麵不好多說話的。”
我那時也不過六七歲,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我問著祖父:
“為什麼不準說,為什麼不準說?”
祖父說:
“你沒看馮歪嘴子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嗎?馮歪嘴子難為情了。”我想可有什麼難為情的,我不明白。
三
晌午,馮歪嘴子那磨房裏就吵起來了。
馮歪嘴子一聲不響地站在磨盤的旁邊,他的掌櫃拿著煙袋在他的眼前罵著,掌櫃的太太一邊罵著,一邊拍著風車子,她說:
“破了風水了,我這碾磨房,豈是你那不幹不淨的野老婆住的地方!”
“青龍白虎也是女人可以衝的嗎!”
“馮歪嘴子,從此我不發財,我就跟你算賬;你是什麼東西,你還算個人嗎?你沒有臉,你若有臉你還能把個野老婆弄到大麵上來,弄到人的眼皮下邊來……你趕快給我滾蛋……”
馮歪嘴子說:
“我就要叫她們搬的,就搬……”
掌櫃的太太說:
“叫她們搬,她們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滾蛋的,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說著,她往炕上一看:
“唉呀!麵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蓋得的!趕快給我拿下來。
我說馮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個剛生下來的小孩是蓋著盛麵口袋在睡覺的,一齊蓋著四五張,厚敦敦的壓著小臉。
掌櫃的太太在旁邊喊著:
“給我拿下來,快給我拿下來!”
馮歪嘴子過去把麵口袋拿下來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紅的小手來,而且那小手還伸伸縮縮地搖動著,搖動了幾下就哭起來了。
那孩子一哭,從孩子的嘴裏冒著雪白的白氣。
那掌櫃的太太把麵口袋接到手裏說:
“可凍死我了,你趕快搬罷,我可沒工夫跟你吵了……”
說著開了門縮著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櫃的,就是馮歪嘴子的東家,他請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們坐在上屋的炕上,一邊烤著炭火盆,一邊聽到磨房裏的那小孩的哭聲。
祖父問我的手烤暖了沒有?我說還沒烤暖,祖父說:
“烤暖了,回家罷。”
從王四掌櫃的家裏出來,我還說要到磨房裏去看看。祖父說,沒有什麼的,要看回家暖過來再看。
磨房裏沒有寒暑表,我家裏是有的。我問祖父:
“爺爺,你說磨房的溫度在多少度上?”
祖父說在零度以下。
我問:
“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說:
“沒有寒暑表,哪兒知道嗬!”
我說:
“到底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說:
“在零下七八度。”
我高興起來了,我說:
“噯呀,好冷嗬!那不和室外溫度一樣了嗎?”
我抬腳就往家裏跑,井台,井台旁邊的水槽子,井台旁邊的大石頭碾子,房戶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煙筒,在我一溜煙地跑起來的時候,我看它們都移移動動的了,它們都像往後退著。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煙筒在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