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玄乎得跑得和風一般快。
我想那磨房的溫度在零度以下,豈不是等於露天地了嗎?
這真笑話,房子和露天地一樣。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興。
於是連喊帶叫地也就跑到家了。
四
下半天馮歪嘴子就把小孩搬到磨房南頭那草棚子裏去了。
那小孩哭的聲音很大,好像他並不是剛剛出生,好像他已經長大了的樣子。
那草房裏吵得不得了,我又想去看看。
這回那女人坐起來了,身上披著被子,很長的大辮子垂在背後,麵朝裏,坐在一堆草上不知在幹什麼,她一聽門響,她一回頭。我看出來了,她就是我們同院住著的老王家的大姑娘,我們都叫她王大姐的。
這可奇怪,怎麼就是她呢?她一回頭幾乎是把我嚇了一跳。
我轉身就想往家裏跑。跑到家裏好趕快地告訴祖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看是我,她就先向我一笑,她長的是很大的臉孔,很尖的鼻子,每笑的時候,她的鼻梁上就皺了一堆的褶。今天她的笑法還是和從前的一樣,鼻梁處堆滿了皺褶。
平常我們後園裏的菜吃不了的時候,她就提著筐到我們後園來摘些茄子、黃瓜之類回家去。她是很能說能笑的人,她是很響亮的人,她和別人相見之下,她問別人:
“你吃飯了嗎?”
那聲音才大呢,好像房頂上落了喜鵲似的。
她的父親是趕車的,她牽著馬到井上去飲水,她打起水來,比她父親打的更快,三繞兩繞就是一桶。別人看了都說:
“這姑娘將來是個興家立業好手!”
她在我家後園裏摘菜,摘完臨走的時候,常常就折一朵馬蛇菜花戴在頭上。
她那辮子梳得才光呢,紅辮根,綠辮梢,幹幹淨淨,又加上一朵馬蛇菜花戴在鬢角上,非常好看。她提著筐子前邊走了,後邊的人就都指指劃劃地說她的好處。
老廚子說她大頭子大眼睛長得怪好的。
有二伯說她膀大腰圓的帶點福相。
母親說她:
“我沒有這麼大的兒子,有兒子我娶她,這姑娘真響亮。”
同院住的老周家三奶奶則說:
“喲喲,這姑娘真是一棵大葵花,又高又大,你今年十幾啦?”
周三奶奶一看到王大姐就問她十幾歲?已經問了不知幾遍了,好像一看見就必得這麼問,若不問就好像沒有話說似的。
每逢一問,王大姐也總是說:
“二十了。”
“二十了,可得給說一個媒了。”再不然就是,“看誰家有這麼大的福氣,看吧,將來看吧。”
隔院的楊家的老太太,扒著牆頭一看見王大姐就說:
“這姑娘的臉紅得像一盆火似的。”
現在王大姐一笑還是一皺鼻子,不過她的臉有一點清瘦,顏色發白了許多。
她懷裏抱著小孩。我看一看她,她也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了。我的不好意思是因為好久不見的緣故,我想她也許是和我一樣吧。我想要走,又不好意思立刻就走開。想要多呆一會又沒有什麼話好說的。
我就站在那裏靜靜地站了一會,我看她用草把小孩蓋了起來,把小孩放到炕上去。其實也看不見什麼是炕,烏七八糟的都是草,地上是草,炕上也是草,草捆子堆得房梁上去了。那小炕本來不大,又都叫草捆子給占滿了。那小孩也就在草中偎了個草窩,鋪著草蓋著草地就睡著了。
我越看越覺得好玩,好像小孩睡在喜鵲窩裏了似的。
到了晚上,我又把全套我所見的告訴了祖父。
祖父什麼也不說。但我看出來祖父曉得的比我曉得的多的樣子。我說:
“那小孩還蓋著草呢!”
祖父說:
“嗯!”
我說:
“那不是王大姐嗎?”
祖父說:
“嗯。”
祖父是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聽的樣子。
等到了晚上在煤油燈的下邊,我家全體的人都聚集了的時候,那才熱鬧呢!連說帶講的。這個說,王大姑娘這麼的。
那個說王大姑娘那麼著……說來說去,說得不成樣子了。
說王大姑娘這樣壞,那樣壞,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東西。
說她說話的聲音那麼大,一定不是好東西。哪有姑娘家家的,大說大講的。
有二伯說:
“好好的一個姑娘,看上了一個磨房的磨倌,介個年頭是啥年頭!”
老廚子說:
“男子要長個粗壯,女子要長個秀氣。沒見過一個姑娘長得和一個抗大個的(抗工)似的。”
有二伯也就接著說:
“對呀!老爺像老爺,娘娘像娘娘,你沒四月十八去逛過廟嗎?那老爺廟上的老爺,威風八麵,娘娘廟上的娘娘,溫柔典雅。”
老廚子又說:
“哪有的勾當,姑娘家家的,打起水來,比個男子大丈夫還有力氣。沒見過,姑娘家家的那麼大的力氣。”
有二伯說:
“那算完,長的是一身窮骨頭窮肉,那穿綢穿緞的她不去看,她看上了個灰禿禿的磨倌。真是武大郎玩鴨子,啥人玩啥鳥。”
第二天,左鄰右居的都曉得王大姑娘生了小孩了。
周三奶奶跑到我家來探聽了一番,母親說就在那草棚子裏,讓她去看。她說:
“喲喲!我可沒那麼大的工夫去看的,什麼好勾當。”
西院的楊老太太聽了風也來了。穿了一身漿得閃光發亮的藍大布衫,頭上扣著銀扁方,手上戴著白銅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