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生死場(10)(2 / 3)

二裏半把煙袋給老太太吸,她拿過煙袋,連擦都沒有擦,就放進嘴去。顯然她是熟習吸煙,並且十分需要。她把肩膀抬得高高,她緊合了眼睛,濃煙不住從嘴冒出,從鼻孔冒出。那樣很危險,好像她的鼻子快要著火。

“一個月也多了,沒得摸到煙袋。”

她像仍不願意舍棄煙袋,理智勉強了她。二裏半接過去把煙袋在地麵敲著。

人間已是那般寂寞了,天邊的紅霞沒有鳥兒翻飛,人家的籬牆沒有狗兒吠叫。

老太太從腰間慢慢取出一個紙團,紙團慢慢在手下舒展開,而後又折平。

“你回家去看看吧!老婆、孩子都死了!誰能救你,你回家去看看吧!看看就明白啦!”

她指點那張紙,好似指點符咒似的。

天更黑了!黑得和帳幕緊逼住人臉。最小的孩子,走幾步,就抱住祖母的大腿,他不住的嚷著:

“奶奶,我的筐滿了,我提不動呀!”

祖母為他提筐,拉著他。那幾個大一些的孩子衛隊似的跑在前麵。到家,祖母點燈看時,滿筐蒿草,蒿草從筐沿要流出來,而沒有麥穗。祖母打著孩子的頭笑了:

“這都是你拾得的麥穗嗎?”祖母把笑臉轉換哀傷的臉,她想:“孩子還不能認識麥穗,難為了孩子!”

五月節,雖然是夏天,卻像吹起秋風來。二裏半熄了燈,雄壯著從屋簷出現,他提起切菜刀,在牆角,在羊棚,就是院外楊樹下,他也搜遍。他要使自己無牽無掛,好像非立刻殺死老羊不可。

這是二裏半臨行的前夜。

老羊嗚叫著回來,胡子間掛了野草,在欄棚處擦得欄柵響。二裏半手中的刀,舉得比頭還高,他朝向欄杆走去。

菜刀飛出去,喳啦的砍倒了小樹。

老羊走過來,在他的腿間搔癢。二裏半許久許久的摸撫羊頭,他十分羞愧,好像耶穌教徒一般向羊禱告。

清早他像對羊說話,在羊棚喃喃了一陣,關好羊欄,羊在欄中吃草。

五月節,晴明的青空。老趙三看這不像個五月節樣:麥子沒長起來,嗅不到麥香,家家門前沒掛紙葫蘆。他想這一切是變了!變得這樣速!去年的五月節,清清明明的,就在眼前似的,孩子們不是捕蝴蝶嗎?他不是喝酒嗎?

他坐在門前一棵倒折的樹幹上,憑吊這已失去的一切。

李青山的身子經過他,他扮成“小工”模樣,赤足卷起褲口,他說給趙三:

“我走了!城裏有人候著,我就要去……”

青山沒提到五月節。

二裏半遠遠跛腳奔來,他青色馬一樣的臉孔,好像帶著笑容。他說:

“你在這裏坐著,我看你快要朽在這根木頭上……”

二裏半回頭看時,被關在欄中的老羊,居然隨在身後,立刻他的臉更拖長起來:

“這條老羊……替我養著吧!趙三哥!你活一天替我養一天吧!……”

二裏半的手,在羊毛上惜別,他流淚的手,最後一刻摸著羊毛。

他快走,跟上前麵李青山去。身後老羊不住哀叫,羊的胡子慢慢在擺動……

二裏半不健全的腿顛跌著顛跌著,遠了!模糊了!山崗和樹林,漸去漸遙。羊聲在遙遠處伴著老趙三茫然的嘶鳴。

一九三四年九月九日

(署名蕭紅,1935年12月上海容光書局初版,“奴隸叢書”之三。)

讀後記

胡風

我看到過有些文章提到了蕭洛訶夫在《被開墾了的處女地》裏所寫的農民對於牛對於馬的情感,把它們送到集體農場去以前的留戀,惜別,說那畫出了過渡期的某一類農民底魂魄。《生死場》底作者是沒有讀過《被開墾了的處女地》的,但她所寫的農民們底對於家畜(羊、馬、牛)的愛著,真實而又質樸,在我們已有的農民文學裏麵似乎還沒有見過這樣動人的詩片。

不用說,這裏的農民底運命是不能夠和走向地上樂園的蘇聯的農民相比的:蟻子似地生活著,糊糊塗塗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種出食糧,養出畜類,勤勤苦苦地蠕動在自然的暴君和兩隻腳的暴君底威力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