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三月》的故事用“我”這個小孩子的口,講述了“翠姨”的故事:有著美好期待的少女“翠姨”含蓄卻又無奈的苦戀與脆弱的生命。蕭紅在《小城三月》完成後不久,就走到了她生命的盡頭。這篇小說裏或許寄托了她心中的哀怨,而“翠姨”這個人物身上就有蕭紅自己的影子。蕭紅用詩一樣的文筆描寫了季節和風景的美,可是這美卻更突出了人物身世的淒楚,字裏行間滿溢著她對愛情、對幸福的憧憬與憂怨,以及對當時壓抑人的社會禮教的控訴。
一
三月的原野已經綠了,像地衣那樣綠,透出在這裏、那裏。郊原上的草,是必須轉折了好幾個彎兒才能鑽出地麵的,草兒頭上還頂著那脹破了種粒的殼,發出一寸多高的芽子,欣幸地鑽出了土皮。放牛的孩子在掀起了牆腳下麵的瓦時,找到了一片草芽子,孩子們回到家裏告訴媽媽,說:“今天草芽出土了!”媽媽驚喜地說:“那一定是向陽的地方!”搶根菜的白色的圓石似的籽兒在地上滾著,野孩子一升一鬥地在拾著。蒲公英發芽了,羊咩咩地叫,烏鴉繞著楊樹林子飛。天氣一天暖似一天,日子一寸一寸的都有意思。楊花滿天照地飛,像棉花似的。人們出門都是用手捉著,楊花掛著他了。草和牛糞都橫在道上,放散著強烈的氣味。遠遠的有用石子打船的聲音。“空空……”的大聲傳來。
河冰化了,冰塊頂著冰塊,苦悶又奔放地向下流。烏鴉站在冰塊上尋覓小魚吃,或者是還在冬眠的青蛙。
天氣突然的熱起來,說是“二八月,小陽春”,自然冷天氣要來的,但是這幾天可熱了。春帶著強烈的呼喚從這頭走到那頭……
小城裏被楊花給裝滿了,在榆錢還沒變黃之前,大街小巷到處飛著,像紛紛落下的雪塊……
春來了。人人像久久等待著一個大暴動,今天夜裏就要舉行,人人帶著犯罪的心情,想參加到解放的嚐試……春吹到每個人的心坎,帶著呼喚,帶著蠱惑……
我有一個姨,和我的堂哥哥大概是戀愛了。
姨母本來是很近的親屬,就是母親的姊妹。但是我這個姨,她不是我的親姨,她是我的繼母的繼母的女兒。那麼她可算與我的繼母有點血統的關係了,其實也是沒有的。因為我這個外祖母是在已經做了寡婦之後才來到我外祖父家,翠姨就是這個外祖母原來在另外一家所生的女兒。
翠姨生得並不是十分漂亮,但是她行得窈窕,走起路來沉靜而且漂亮,講起話來清楚地帶著一種平靜的感情。她伸手拿櫻桃吃的時候,好像她的手指尖對那櫻桃十分可憐的樣子,她怕把它觸壞了似的輕輕地捏著。
假若有人在她的背後喚她一聲,她若是正在走路,她就會停下了;若是正在吃飯,就要把飯碗放下,而後把頭向著自己的肩膀轉過去,而全身並不大轉,於是她自覺地閉合著嘴唇,像是有什麼要說而一時說不出來似的……
而翠姨的妹妹,忘記了她叫什麼名字,反正是一個大說大笑的,不十分修邊幅,和她的姐姐全不同。花的綠的,紅的紫的,隻要是市上流行的,她就不大加以選擇,做起一件衣服來趕快就穿在身上。穿上了而後,到親戚家去串門,人家恭維她的衣料怎樣漂亮的時候,她總是說,和這完全一樣的,還有一件,她給了她的姐姐了。
我到外祖父家去,外祖父家裏沒有像我一般大的女孩子陪著我玩,所以每當我去,外祖母總是把翠姨喊來陪我。
翠姨就住在外祖父的後院,隔著一道板牆,一招呼,聽見就來了。
外祖父住的院子和翠姨住的院子,雖然隻隔一道板牆,但是卻沒有門可通,所以還得繞到大街上去從正門進來。
因此有時翠姨先來到板牆這裏,從板牆縫中和我打了招呼,而後回到屋去裝飾一番,才從大街上繞了個圈來她母親的家裏。
翠姨很喜歡我。因為我在學堂裏念書,而她沒有,她想什麼事我都比她明白。所以,她總是有許多事務同我商量,看看我的意見如何。
到夜裏,我住在外祖父家裏了,她就陪著我也住下。
每每睡下就談,談過了半夜,不知為什麼總是談不完……
開初談的是衣服怎樣穿,穿什麼樣的顏色,穿什麼樣的料子。比如走路應該快或是應該慢。有時,白天裏她買了一個別針,到夜裏她拿出來看看,問我這別針到底是好看或是不好看。那時候,大概是十五年前的時候,我們不知別處如何裝扮一個女子,而在這個城裏,幾乎個個都有一條寬大的絨繩結的披肩,藍的紫的,各色的也有,但最多多不過棗紅色了。幾乎在街上所見的都是棗紅色的大披肩了。
哪怕紅的綠的那麼多,但總沒有棗紅色的最流行。
翠姨的妹妹有一條,翠姨有一條,我的所有的同學,幾乎每人都有一條。就連素不考究的外祖母的肩上也披著一條,隻不過披的是藍色的,沒有敢用最流行的棗紅色的就是了。因為她總算年紀大了一點,對年青人讓了一步。
還有那時候都流行穿絨繩鞋,翠姨的妹妹就趕快地買了穿上,因為她那個人很粗心大意,好壞她不管,隻是人家有她也有, 別人是人穿衣服,而翠姨的妹妹就好像被衣服所穿了似的,蕪蕪雜雜。但永遠合乎著應有盡有的原則。
翠姨的妹妹的那絨繩鞋,買來了,穿上了。在地板上跑著,不大一會工夫,那每隻鞋臉上係著的一隻毛球,竟有一個毛球已經離開了鞋子,向上跳著,隻還有一根繩連著,不然就要掉下來了。 很好玩的,好像一顆大紅棗被係到腳上去了。因為她的鞋子也是棗紅色的。大家都在嘲笑她的鞋子一買回來就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