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後花園(1)(2 / 3)

磨房裏,一匹小驢子圍著一盤青白的圓石轉著。磨道下麵,被驢子經年地踢踏,已經陷下去一圈小窪槽。小驢的眼睛是戴了眼罩的,所以它什麼也看不見,隻是繞著圈瞎走。嘴上也給戴上了籠頭,怕它偷吃磨盤上的麥子。

小驢知道,一上了磨道就該開始轉了,所以走起來一聲不響,兩個耳朵尖尖的豎得筆直。

磨倌坐在羅架上,身子有點向前探著。他的麵前豎了一個木架,架上橫著一個用木做成的樂器,那樂器的名字叫:“梆子”。

每一個磨倌都用一個,也就是每一個磨房都有一個。舊的磨倌走了,新的磨倌來了,仍然打著原來的梆子。梆子漸漸變成個元寶的形狀,兩端高而中間陷下,所發出來的音響也就不好聽了,不響亮,不脆快,而且“踏踏”的沉悶的調子。

馮二成的梆子正是已經舊了的。他自己說:

“這梆子有什麼用?打在這梆子上就像打在老牛身上一樣。”

他盡管如此說,梆子他仍舊是打的。

磨眼上的麥子沒有了,他去添一添。從磨漏下來的麥粉滿了一磨盤,他過去掃了掃。小驢的眼罩鬆了,他替它緊一緊。若是麥粉磨得太多了,應該上風車子了,他就把風車添滿,搖著風車的大手輪,吹了起來,把麥皮都從風車的後部吹了出去。那風車是很大的,好像大象那麼大。尤其是當那手輪搖起來的時候,呼呼的作響,麥皮混著冷風從洞口噴出來。這風車搖起來是很好看的,同時很好聽。可是風車並不常吹,一天或兩天才吹一次。

除了這一點點工作,馮二成子多半是站在羅架上,身子向前探著,他的左腳踏一下,右腳踏一下,羅底蓋著羅床,那力量是很大的,連地皮都抖動了,和蓋新房子時打地基的工夫差不多的,又沉重,又悶氣,使人聽了要睡覺的樣子。

所有磨房裏的設備都說過了,隻不過還有一件東西沒有說,那就是馮二成子的小炕了。那小炕沒有什麼好記載的。總之這磨房是簡單、寂靜、呆板。看那小驢豎著兩個尖尖的耳朵,好像也不吃草也不喝水,隻曉得拉磨的樣子。馮二成子一看就看到小驢那兩個直豎豎的耳朵,再看就看到牆下跑出的耗子,那滴溜溜亮的眼睛好像兩盞小油燈似的。再看也看不見別的,仍舊是小驢的耳朵。

所以他不能不打梆子,從午間打起,一打打個通宵。

花兒和鳥兒睡著了,太陽回去了。大地變得清涼了好些。從後花園透進來的熱氣,涼爽爽的,風也不吹了,樹也不搖了。

窗外蟲子的鳴叫,遠處狗的夜吠,和馮二成子的梆子混在一起,好像三種樂器似的。

磨房的小油燈忽咧咧的燃著(那油燈是刻在牆壁中間的,好像古墓裏邊站的長明燈似的),和有風吹著它似的。這磨房隻有一扇窗子,還被掛滿了黃瓜,把窗子遮得風雨不透。可是從哪裏來的風?小驢也在響著鼻子抖擻著毛,好像小驢也著了寒了。

每天是如此:東方快啟明的時候,朝露就先下來了,伴隨著朝露而來的,是一種陰森森的冷氣,這冷氣冒著白煙似的沉重重的壓到地麵上來了。

落到屋瓦上,屋瓦從淺灰變到深灰色,落到茅屋上,那本來是淺黃的草,就變成深黃的了。因為露珠把它們打濕了,它們吸收了露珠的緣故。

惟有落到花上、草上、葉子上,那露珠是原形不變,並且由小聚大。大葉子上聚著大露珠,小葉子上聚著小露珠。

玉蜀黍的纓穗掛上了霜似的,毛絨絨的。

倭瓜花的中心抱著一顆大水晶球。

劍形草是又細又長的一種野草,這野草頂不住太大的露珠,所以它的周身都是一點點的小粒。

等到太陽一出來時,那亮晶晶的後花園無異於昨天灑了銀水了。

馮二成子看一看牆上的燈碗,在燈芯上結了一個紅橙橙的大燈花。他又伸手去摸一摸那生長在窗欞上的黃瓜,黃瓜跟水洗的一樣。

他知道天快亮了,露水已經下來了。

這時候,正是人們睡得正熟的時候,而馮二成子就像更煥發了起來。他的梆子就更響了,他拚命地打,他用了全身力量,使那梆子響得爆豆似的。不但如此,那磨房唱了起來了,他大聲急呼的。好像他是照著民間所流傳的,他是招了鬼了。他有意要把遠近的人家都驚動起來,他竟亂打起來,他不把梆子打斷了,他不甘心停止似的。

有一天下雨了。

雨下得很大,青蛙跳進磨房來好幾個。有些蛾子就不斷地往小油燈上撲,撲了幾下之後,被燒壞了翅膀就掉在油碗裏溺死了,而且不久蛾子就把油燈碗給掉滿了,所以油燈漸漸地不亮下去,幾乎連小驢的耳朵都看不清楚。

馮二成子想要添些燈油,但是燈油在上房裏,在主人的屋裏。

他推開門一看,雨真是大得不得了,瓢潑的一樣,而且上房裏也怕是睡下了,燈光不很大,隻是影影綽綽的。也許是因為下雨上了風窗的關係,才那樣黑混混的。

“十步八步跑過去,拿了燈油就跑回來。”馮二成子想。

但也是太大了,衣裳非都濕了不可;濕了衣裳不要緊,濕了鞋子可得什麼時候幹。

他推開房門看了好幾次,也都是把房門關上,沒有跑過去。

可是牆上的燈又一會一會的要滅了,小驢的耳朵簡直看不見了。他又打開門向上房看看,上房滅了燈了,院子裏什麼也看不見,隻有隔壁趙老太太那屋還亮通通的,窗裏還有咯咯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