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蓮花池(3 / 3)

繞過了蓮花池,順著那條從池邊延展開去的小道,他們向前走去。現在小豆的眼睛也不花了,腿也充滿了力量。那孩子在藍色的天空裏好像是唱著優美的歌似的。他一路走一路向著草地給草起了各種的名字,他周圍的一切在他看來,也都是喧鬧的帶著各種的聲息在等候他的呼應。由於他心髒比平時加快的跳躍,他的嘴唇也像一朵小花似的微微在他臉上突起了一點,還變了一點淡紅色。他隨處彎著腰,隨處把小手指撫壓到各種草上。剛一開頭時,他是選他喜歡的花把它摘在手裏。開初都是些顏色鮮明的,到後來他就越摘越多,無管什麼大的小的黃的紫的或白的……就連野生的大麻果的小黃花,他也摘在手裏。可是這條小路是很短的,一走出了小路就是一條黃色飛著灰塵的街道。

“爺爺到哪兒去呢?”小豆抬起他蒼白的小臉。

“跟著爺爺走吧。”

往下他也就不問了,好像一條小狗似的跟在爺爺的後邊。

市鎮的聲音,鬧嚷嚷,在500步外聽到人哄哄得就有些震耳了。祖父心情是煩憂的而也是寧靜的。他把他自己沉在一種莊嚴的喜悅裏,他對於孫兒這是第一次想要花費,想要開銷一筆錢。他的心上時時活動著一種溫暖,很快的這溫暖變成了一種體貼。當他看到小豆今天格外快活的樣子,他幸福地從眼梢上開啟著微笑,小豆的不大健康的可愛的小腿,一跳一跳地做出伶俐的姿態來。爺爺幾次想要跟他說幾句話,但是為了內心的喜愛,他張不開嘴,他不願意憑空地驚動了那可愛的小羊。等小豆真正地走到市鎮上來,小鎮的兩旁,都是些賣吃食東西的,紅山楂片,壓得扁扁的黑棗,綠色的橄欖,再過去也是賣吃食東西的。在小豆看來這小鎮上,全都是可吃的了。他並沒有向爺爺要什麼,也不表示他對這吃的很留意,他表麵上很平淡的樣子就在人縫裏往前擠。但心裏頭,或是嘴裏邊,隨時感到一種例外的從來所未有的感覺。尤其是那賣酸梅湯的,敲著銅花托發出來那清涼的聲音。他越聽那聲音越涼快,雖然不能夠端起一碗來就喝下去,但總覺得一看就涼快,可是他又不好意思停下來多看一會,因他平常沒有這習慣。他一刻也不敢單獨地隨心所欲地在那裏多停一刻,他總怕有人要打他,但這是在市鎮上並非在家裏,這裏的人多得很,怎能夠有人打他呢?這個他自己也不想得十分徹底,是一種下意識的存在。所以跟著爺爺,走到人多的地方,他竟伸出手來拉著爺爺。賣豌豆的,賣大圓白菜的,賣青椒的……這些他都沒有看見,有一個女人舉著一個長杆,杆子頭上掛著各種顏色的綿線。小豆竟被這綿線掛住了頸子。他神經質地十分恐怖地喊了一聲。爺爺把線從他頸子上取下來,他看到孫兒的眼睛裏呈現著一種清明的可愛的過於憐人的神色。這時小豆聽到了爺爺的嘴裏吐出來一種帶香味的聲音。

“你要吃點什麼嗎?這粽子,你喜歡嗎?”

小豆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也許五六年前他父親活著時他吃過,那早就忘了。

爺爺從那瓦盆裏提出來一個,是三角的,或者是六角的,總之在小豆看來這生疏的東西,帶著很多尖尖。爺爺問他,指著瓦盆子旁邊在翻開著的鍋:“你要吃熱的嗎?”

小豆忘了,那時候是點點頭,還是搖搖頭。總之他手裏正經提著一個尖尖的小玩藝了。

爺爺想要買的東西,都不能買,反正一會回來買,所以他帶的錢隻有幾個銅板。但是他並不覺得怎樣少,他很自滿地向前走著。

小豆的褲子正在屁股上破了一大塊,他每向前抬一下腿,那屁股就有一塊微黃色的皮膚透露了一下。這更使祖父對他起著憐惜。

“這孩子,和三月的小蔥似的,隻要沾著一點點雨水馬上會胖起來的……”一想到這裏,他就快走了幾步,因為過了這市鎮前邊是他取錢的地方。

小豆提著棕子還沒有打開吃。雖然他在賣粽子的地方,看了別人都是剝了皮吃的,但他到底不能確定,不剝皮是否也可以吃。最後他用牙齒撕破了一個大角,他吃著,吸著,還用兩隻手來幫著開始吃了。

他那采了滿手的花丟在市鎮上,被幾百幾十人的腳踏著,而他和爺爺走出市鎮了。

走了很多彎路,爺爺把他帶到一個好像小兵營的門口。

孩子四外看一看,想不出這是什麼地方,門口站著穿大靴子的兵士,頭上戴著好像小鐵盆似的帽子。他想問爺爺:這是日本兵嗎?因為爺爺推著他,讓他在前邊走,他也就算了。

日本兵剛來到鎮上時,小豆常聽舅父說“漢奸”,他不大明白,不大知道舅父所說的是什麼話,可是日本兵的樣子和舅父說的一點不差,他一看了就怕。但因為爺爺推著他往前走,他也就進去了。

正是裏邊吃午飯的時候,日本人也給了他一個飯盒子,他膽怯地站在門邊把那1尺來長3寸多寬的盒子接在手裏。爺爺替他打開了,白飯上還有兩片火腿這東西,油亮亮的特別香。他從來沒見過。因為爺爺吃,他也就把飯吃完了。

他想問爺爺,這是什麼地方,在人多的地方,他更不敢說話,所以也就算了。但這地方總不大對,過了不大一會工夫,那邊來一個不戴鐵帽子也不穿大靴子的平常人,把爺爺招呼著走了。他立時就跟上去,但是被門崗擋住了。他喊:

“爺爺,爺爺。”他的小頭蓋上冒了汗珠,好像喊著救命似的那麼喊著。

等他也跟著走上了審堂室時,他就站在爺爺的背後,還用手在後邊緊緊地勾住爺爺的腰帶。

這間房子的牆上掛著馬鞭,掛著木棍,還有繩子和長杆,還有皮條。地當心還架著兩根木頭架子,和革秋革遷架子似的環著兩個大鐵環,環子上係著用來把牛縛在犁杖上那麼粗的大繩子。

他聽爺爺說“中國”又說“日本”。

問爺爺的人一邊還拍著桌子。他看出來爺爺也有點害怕的樣子,他就在後邊拉著爺爺的腰帶。他說:

“爺爺,回家吧。”

“回什麼家,小混蛋,他媽的,你家在哪裏!”那拍桌子的人就向他拍了一下。

正是這時候,從門口推進大廳來一個和爺爺差不多的老頭。戴鐵帽子的腰上掛著小刀子的(即刺刀),還有些穿著平常人的衣裳的。這一群都推著那個老頭,老頭一邊喊著就一邊被那些人用繩子吊了上去,就吊在那木頭架子上。那老頭的腳一邊打著旋轉,一邊就停在空中了。小豆眼看著日本兵從牆上摘下了鞭子。

那孩子並沒有聽到爺爺說了什麼,他好象從舅父那裏聽來的,中國人到日本人家裏就是“漢奸”。於是他喊著:“漢奸,漢奸……爺爺回家吧……”

說著躺在地上就大哭起來。因為他拉爺爺,爺爺不動的緣故,他又發了他大哭的脾氣。

還沒等爺爺回過頭來,小豆被日本兵一腳踢到1丈多遠的牆根上去。嘴和鼻子立刻流了血,和被損害了的小貓似的,不能證明他還在呼吸沒有,可是喊叫的聲音一點也沒有了。

爺爺站起來,就要去抱他的孫兒。

“混蛋,不能動,你絕不是好東西……”

審問的中國人變了臉色的緣故,臉上的陰影,特別的黑了起來,從鼻子的另一麵全然變成鐵青了。而後說著日本話。那老頭雖然聽了許多天了,也一句不懂。隻聽說“帶斯內……帶斯內……”日本兵就到牆上去摘鞭子。

那邊懸起來的那個人,已開始用鞭子打了。

小豆的爺爺也同樣的昏了過去。他的全身沒有一點痛的地方。他發了一陣熱,又發了一陣冷,就達到了這樣一種沉沉靜靜的境地。一秒鍾以前那難以忍受的火剌剌的感覺,完全消逝了,隻這麼快就忘得幹幹淨淨。孫兒怎樣,死了還是活著,他不能記起,他好像走到了另一世界,沒有痛苦,沒有恐怖,沒有變動,是一種永恒的。這樣他不知過了多久,像海邊的岩石,他不能被世界曉得,他是睡在波浪上多久一樣。

他剛一明白了過來,全身疲乏得好像剛剛到遠處去旅行了一次,口渴,想睡覺,想伸一伸懶腰。但不知為什麼伸不開,想睜開眼睛看一看,但也睜不開。他站了好幾次,也站不起來。等他的眼睛已能看到他的孫兒,他向著他的方向爬去了。他一點沒有懷疑他的孫兒是死了還是活著,他抱起他來,他把孫兒軟條條地橫在爺爺的膝蓋上。

這景況和他昏迷過去的那景況完全不同。掛起來的那老頭沒有了,那一些周圍的沉沉的麵孔也都沒有了,屋子裏安靜得連塵土都在他的眼前飛,光線一條條地從窗欞鑽進來,塵土在光線裏邊變得白花花的。他的耳朵裏邊,起著幽幽的鳴叫。鳴叫聲似乎離得很遠,又似乎聽也聽不見了。一切是靜的,靜得使他想要回憶點什麼也不可能。若不是廳堂外那些日本兵的大靴子叮當的響,他真的不能分辨他是處在什麼地方了。

孫兒因為病沒有病死,還能夠讓他餓死嗎?來時經過那小市鎮,祖父是這樣想著打算回來時,一定要扯幾尺布給他先做一條褲子。

現在小豆和爺爺從那來時走過的市鎮上回來了。小豆的鞋子和一棵硬殼似的為著一根帶子的連係尚且掛在那細小的腿上,他的屁股露在爺爺的手上。嘴和鼻子上的血尚且沒有揩。爺爺的膝蓋每向前走一步,那孩子的胳臂和腿也跟著遊蕩一下。祖父把孩子拖長地攤展在他的兩手上。仿佛在端著什麼液體的可以流走的東西,時時在擔心他會自然地掉落,可見那孩子綿軟到什麼程度了。簡直和麵條一樣了。

祖父第一個感覺知道孫兒還活著的時候,那是回到家裏,已經擺在炕上,他用手掌貼住了孩子的心窩,那心窩是熱的,是跳的,比別的身上其餘的部分帶著活的意思。

這孩子若是死了好像是應該的,活著使祖父反而把眼睛瞪圓了。他望著房頂,他捏著自己的胡子,他和白癡似的,完全像個呆子了。他怎樣也想不明白。

“這孩子還活著嗎?唉呀,還有氣嗎?”

他又伸出手來,觸到了那是熱的,並且在跳,他稍微用一點力,那跳就加速了。

他怕他活轉來似的,用一種格外沉重的忌恨的眼光看住他。

直到小豆的嘴唇自動地張合了幾下,他才承認孫兒是活了。

他感謝天,感謝佛爺,感謝神鬼。他伏在孫兒的耳朵上,他把嘴壓住了那還在冰涼的耳朵:“小豆小豆小豆小豆……”

他一連串和珠子落了般地叫著孫兒。

那孩子並不能答應,隻像蒼蠅咬了他的耳朵一下似的,使他輕輕地動彈一下。

他又連著串叫:“小豆,看看爺爺,看……看爺一眼。”

小豆剛把眼睛睜開一道縫,爺爺立刻撲了過去。

“爺……”那孩子很小的聲音叫了一聲。

這聲音多麼乖巧,多麼順從,多麼柔軟。他叫動了爺爺的心窩了。爺爺的眼淚經過了胡子往下滾,沒有聲音的,和一個老牛哭了的時候一樣。

並且爺爺的眼睛特別大,兩張小窗戶似的。通過了那玻璃般的眼淚而能看得很深遠。

那孩子若看到了爺爺這樣大的眼睛,一定害怕而要哭起來的。但他隻把眼開了個縫而又平平坦坦的昏沉沉的睡了。

他是活著的,那小嘴,那小眼睛,小鼻子……

爺爺的血流又開始為著孫兒而活躍,他想起來了。應該把那嘴上的血揩掉,應該放一張涼水浸過的手巾在孫兒的頭上。

他開始忙著這個,他心裏是有計劃的,而他做起來還顛三倒四,他找不到他自己的水缸,他似乎不認識他已經取在水盆裏的是水。他對什麼都加以思量的樣子,他對什麼都像猶疑不決。他的舉動說明著他是個多心的十分有規律地做一件事的人。其他,他都不是,而且正相反,他是為了過度的喜歡,使他把周圍的一切都掩沒了,都看不見了,而也看不清,他失掉了記憶。恍恍惚惚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是怎麼著了。

可笑的,他的手裏拿著水盆還在四麵地找水盆。

他從小地窖裏取出一點碎布片來,那是他盜墓子時拾得的死人的零碎的衣裳。他點了一把火,在灶口把它燒成了灰。把灰拾起來放在飯碗裏,再澆上一點冷水,而後用手指捏著攤放在小豆的心口上。

傳說這樣可以救命。

左近一切人家都睡了的時候,祖父仍在小灶腔裏燃著火,仍舊煮綠豆湯……

他把木板碗櫥拆開來燒火,他舉起斧子來。聽到炕上有哼聲他就把斧子抬得很高很高地舉著而不落。

“他不能死吧?”他想。

斧子的響聲脆快得很,一聲聲地在劈著黑沉沉的夜。

“爺……”裏邊的孩子又叫了爺爺一聲。

爺爺走進去低低地答應著。

過一會又喊著,爺爺又走進去,低低地答應著。接著他就翻了一個身喊了一聲,那聲音是急促的,微弱地接著又喊了幾聲,那聲音越來越弱。聲音鬆散的,幾乎聽不出來喊的是爺爺。不過在爺爺聽來就是喊著他了。

雞鳴是報曉了。

蓮花池的小蟲子們仍舊唧唧地叫著……間或有青蛙叫了一陣。

無定向的,天邊上打著露水閃。

那孩子的性命,誰知道會繼續下去,還是會斷絕的?

露水閃不十分明亮,但天上的雲也被它分得遠近和種種的層次來,而那蓮花池上小豆所最喜歡的大綠豆青螞蚱,也一閃一閃地在閃光裏出現在蓮花葉上。

小豆死了。

爺爺以為他是死了。不呼吸了,也不叫……沒有哼聲,不睜眼睛,一動也不動。

爺爺劈柴的斧子,舉起來而落不下去了。他把斧子和木板一齊安安然然地放在地上,靜悄悄地靠住門框他站著了。

他的眼光看到了牆上活動著的蜘蛛,看到了沉靜的蛛網,又看到了地上三條腿的板凳,看到了掉了底的碗櫥,看到了兒子親手結的掛艾蒿的懸在房梁上的繩子,看到了灶腔裏跳著的火。

他的眼睛是從低處往高處看,看了一圈,而後還落到低處。但他就不見他的孫兒。

而後他把眼睛閉起來了,他好似怕那閃閃耀耀的火光會迷了他的眼睛。他閉了眼睛是表示他對了火關了門。他看不到火了。他就以為火也看不到他了。

可是火仍看得到他,把他的臉炫耀得通紅,接著他就把通紅的臉埋沒到自己闊大的胸前,而後用兩隻袖子包圍起來。

然而他的胡子梢仍沒有包圍住,就在他一會高漲,一會低抽的胸前騷動……他喉管裏像吞住一顆過大的珠子,時上時下地而咕嚕咕嚕的在鳴。而且喉管也和淚線一樣起著暴痛。

這時候蓮花池仍舊是蓮花池。露水閃仍舊不斷的閃合。雞鳴遠近都有了。

但在蓮花池的旁邊,那灶口生著火的小房子門口,卻劃著一個黑大的人影。

那就是小豆的祖父。

(首刊於1939年9月16日《婦女生活》第8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