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中,賀穆蘭解釋著自己的來意。
比寒風更寒的,是蓋吳知道自己誤會後的心情。
“……你們偷偷摸摸來了陳郡,又進了袁家鄔壁,自然可疑。袁放立場不明,你們又和袁放頗多接觸,所以我們便來了。”
賀穆蘭見蓋吳終於學會了好好呼吸,也鬆了口氣。
他要是一口氣喘不上來死在這,她還要多處許多麻煩。
“竟是為了我們嗎?”蓋吳低頭捂住了嘴巴。“唔,說到底還是為了袁放。”
他抬起頭。
“你們想知道什麼?”
“你竟肯幫我們?為什麼?”
莫說賀穆蘭不肯相信,就連藏在湖石壘成的假山裏的那些白鷺們,也都一個個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想讓那袁放倒黴。”蓋吳陰森的笑了起來。“我也是胡人,他弄了那麼一個迎風閣,將我們異族的姐妹如同豬狗畜生一般的對待,我為何要幫他?”
所以他從來不碰那裏麵的女子,因為他有著“物傷其類”的悲憫。
都是一樣的人,隻因為樣貌不同,信仰有別,就成為別人眼中的“好貨色”,賣來賣去。
他們盧水胡人生性倔強,不肯屈服,情願從小學習武藝,拿命性命換取別人敬重的本錢,若不是如此,怕是也不會比這些胡姬的下場好到哪裏去。
這世道就是如此,可他為什麼要順從這個世道?
佛家有雲:“一切諸相皆是虛妄”。既然皆是虛妄,他做什麼最後都是虛妄,那為什麼不能按他想的去做?
“……竟是因為這個原因?”
賀穆蘭想不到蓋吳竟會為了這個不惜得罪袁放。
“佛說眾生平等。”
蓋吳隻要一想到白馬成全的那個胡姬,想到迎風閣裏送往迎來的胡女們麵對男人們恭順的討好,全身就會感覺變得冰冷,然而他的腦袋卻會像火燒一樣熱起來,隻能靠雕木頭來平息。
“竟隻有你知道我憤怒的是什麼。”賀穆蘭的眼裏閃動著光芒。“就憑這個,你便是個值得結交之人。”
“嗯?”
“我說,雖然你的行為是混帳了點,目無法紀了點。”賀穆蘭由衷地讚道:“其實你是個好人。”
她在稱讚我。
可是我為什麼覺得怪怪的?
是哪裏不對嗎?
蓋吳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裏正因為“花木蘭”的誇獎而“嘭嘭嘭嘭”的劇烈跳動著。
“我想知道,袁放有沒有內通敵國。”
“與其說他是內通敵國,不如說是難忘舊主。他們袁家原本就歸劉宋,是四州被奪後被迫歸了魏國的。在四州,像袁家這樣立場的鄔壁不知道有多少,隻不過袁家勢力最強、位置最顯要,所以才變得舉足輕重起來。”
蓋吳並不單純是個武夫,分析起局勢也是頭頭是道:“袁家不但有結交劉宋的貴人,也有結交北地的魏國權貴,所以它才能站到現在。在陳郡,隻有袁家能夠輕而易舉的將我南下的幾百人馬偷送到宋國去,但你問我他有沒有投靠宋國,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怎麼送你們去呢?”魏宋邊境都陳有重兵把守,想要通過邊境,除非動武,否則別想過去。
“從水路。袁家結交的宋國貴人在淝水沿岸都有部下,隻要風向對了,我們乘船而下,便可達到宋地。袁家鄔壁的地下有一暗河,暗河出去的那條支流直通淝水,這便是袁家最大的秘密,也是袁家為何可以源源不斷的得到南貨的原因。”
***
一聲清晰的抽氣聲突然在湖石背後響起。
離得稍遠的賀穆蘭和蓋吳正沉浸在對話中,自然是沒聽到這壓抑著聲音的抽氣聲,可是藏匿在湖石中的眾白鷺,和那位應該男扮女裝睡在臥房的狄姬夫人卻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些白鷺都是精於藏匿和偵查的好手,他們百分百肯定他們潛藏在這處湖石周圍的時候,這附近絕無其他人。
難道這處待客的燕飛樓真的有如篩子,四處都是暗道?蓋吳無聲無息的出現了,這抽氣聲的主人也能憑借什麼法子無聲無息的出現?
那他實在是倒黴,遇見了魏國最厲害的刺客們。
“抓住他!”也藏在湖石假山中的狄葉飛小聲的下令。“不要發出動靜。”
兩個身手最好的白鷺彎著腰,像是貓一般輕盈的掠了出去。隨著一聲極小聲的悶響後,那兩個白鷺隻進來了一個,表情怪異地對洞中的諸人說道:“是白天那個要見狄姬夫人的袁家少主,還帶著三四個人。現在已經昏了……”
“怎麼辦?”
這湖石是用石頭壘成的假山,裏麵別具匠心的做出盤繞而上的石道和可以進入假山山腹的穴道,但即使如此,這也是座假山,能藏起四五個人已經是極限,想要再拖一個成人進來是肯定放不下的,別說還有三四個人。
這下狄葉飛也覺得棘手了。
這可不是什麼隨時可以消失的阿貓阿狗,袁放無子,這便是袁家鄔壁名正言順的下一任家主,擁有僅次於袁放的重要身份。
“狄將軍……”另一個白鷺閃身進來。“不遠處有個地道,還有人朝這邊來,有幾個背後背著木桶,帶著武器。”
他說話間,已經有人開始發出聲音。
“是少宗主,少宗主和王林他們怎麼暈了!”
這下子,就算是蓋吳和賀穆蘭再遲鈍也聽見動靜了。
“誰在那裏!”
賀穆蘭給蓋吳做了個藏起來的手勢,獨自往傳出聲響的地方疾奔。那幾個後來者大概也覺得不妙,隻是苦於背著桶跑不快,自己的主子又躺在地上生死不知,進退兩難間一下子被賀穆蘭抓了個正著。
“你們是誰?為何鬼鬼祟祟的在燕飛樓徘徊?”
賀穆蘭拔出腰間佩劍,長劍出鞘時發出了“匡倉”的一聲輕響,那幾個袁家鄔壁的人也不敢再待了,調頭就跑。
蓋吳一見到來了外人,立刻閃身進了最適合藏人的地方……
——湖石壘成的假山之中。
狄葉飛和幾個白鷺正在側耳聽著外麵的動靜,考慮要不要出去幫賀穆蘭一把,猛然間進來一個瘦高的身影,也躲在隱蔽處向外張望。
夜間黑暗,白鷺和狄葉飛們都藏在陰影之中,蓋吳自然是沒有發現他們的身影,可白鷺們都嚇壞了。
被叫做老二的白鷺官像金魚那樣吧嗒吧嗒地動著嘴巴,而且狂搖著手,而老三則是把嘴掩住,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假山外,賀穆蘭輕而易舉的抓回了幾個逃跑不成的鬼祟之人,背著桶還能跑多快?她甚至踢折了他們的腿,讓他無法再跑。
有一個人背上的桶繩斷了,一下子掉到了地上,在地上滾動了片刻後破了個粉碎,刺鼻的氣味立刻傳了出來,刺激的所有人一個激靈。
是火油!
大半夜背這麼多火油來做什麼!
這邊的動靜已經驚動了燕飛樓那邊,燕飛樓上的火把越來越亮,也隱約有喧鬧的聲音傳了出來。
這座樓一直是袁家鄔壁待客之用,底樓有許多的下人隨時聽從伺候。賀穆蘭和白鷺們是用繩索從二樓而下,自然是沒有驚動樓下之人,可是此時動靜太響,這半夜又寂靜的很,油桶破碎之聲頓時傳了出去。
她掃視了一眼腳下躺著的袁振,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麼,會不會壞了自己的事,再看了看已經抖得直如篩糠的眾袁家下人,歎了一口氣。
“隻能委屈你們了。”
她在眾人懼怕的眼神中伸出手……
一一將他們打暈了過去。
‘真奇怪,這時候白鷺應該來掃尾才對,為何沒有一個人出來?’
賀穆蘭看著倒了一地的不速之客,輕輕出聲:
“蓋吳,人已放倒,你該走了!”
蓋吳從假山裏顯現出身影,露出對著賀穆蘭撫胸行禮:“這燕飛樓四處都是暗道,你們多加小心。”
他看了眼地上的眾人,尤其是袁振,意外極了。“你殺了他們?”
“當然沒有!我隻是把他們打暈了!”
蓋吳語氣中的理所當然嚇了賀穆蘭一跳。
誰會莫名其妙的殺人滅口啊!
“其實殺了還是好事,拖到哪個地道裏藏起來就是。隻是現在時間來不及了。”蓋吳看著已經開始往這邊移動的火把。“我先回去了。若有麻煩,派人去迎風閣送個信,我們盧水胡人送你們出去!”
劉宋之地可去可不去,在他心裏,為了生意冒險,還不如結交花木蘭這個朋友。至少花木蘭是當世難尋的高手,而那邊那個隻是快要失勢,朝不保夕的王爺。
好不容易兩人有了點交集,和花木蘭比起來,袁家鄔壁也算不得什麼。
蓋吳丟下這句話,拔足狂奔了起來,一下子就消失在了賀穆蘭的視線裏。
隨著蓋吳離開,白鷺們總算鬆了口氣。
剛剛真是嚇死了!
萬一被看到了,會不會把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關係弄僵啊!
說好兩人密談,結果埋伏下一堆人手什麼的。
隻有狄葉飛臉色不太好。
燕飛樓明顯是袁家監視客人的地方,而且有不少的通路。否則蓋吳也不會說出那樣的話,這袁振也不會無緣無故半夜帶著下人和火油來這僻靜的地方。
燕飛樓四周雖有太守借來的郡兵把守,但這畢竟是袁家的地方,若還有密道直通燕飛樓內部呢?那豈不是一下子就被燒了個幹淨?
“狄姬夫人”和“鐵娘子”都在頂樓,等跑下來,也不知道已經燒成了什麼樣,這整座樓都是木質的,現在又是冬天,天幹物燥……
袁放難道早就看出了他們不對?
還是袁振的自作主張?
狄葉飛和一群白鷺藏在假山裏不敢輕舉妄動,一群郡兵和袁家的若幹家人已經趕到了湖邊。
賀穆蘭站在“屍橫遍野”(??)中,望著舉著火把燈籠跑來的眾人,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隻不過是半夜出來走走……”
“想不到還能抓到一群笨賊。”
***
“振兒怎麼會半夜出現在燕飛樓?你說是鐵娘子把他抓住的?”袁放聽了宋二的話,立刻從床上一下子爬起身來。
宋二的臉色不見得比袁放好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