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們就這樣被困在了裏麵,不得出去?”
賀穆蘭跟著兩個和尚來了塔頂,在塔頂低矮的閣樓裏圍坐一團,聽兩個和尚說著他們的遭遇。
從夜明珠上發出的青白光芒使整個塔頂變成一幅詭異的模樣,而圍坐在一起的三個人,看起來並不像是人類,而是某種夜叉或者妖魔一樣的東西。賀穆蘭看了看一老一小兩個和尚,他們的臉在青白色的光芒照映下都顯露出陰森恐怖的麵龐,好像是幹癟的亡靈。
怪不得賀穆蘭這麼聯想,兩個已經近一個月沒有吃什麼東西的僧人,又隻靠挖開浮屠屋頂接一點雨水,像是活死人一樣的生活,身上有味道還是其次,那股死亡漸漸已經縈繞在身上的感覺,分外讓人感覺到一種栗然。
“不瞞施主,我們已經是在等死了。”癡染頹然一笑,“一定是佛祖保佑,我們在臨死之前還能見到其他人,交代遺言。”
“先不慌交代遺言。我已經把一樓的門開了,我送你們出去。”賀穆蘭無論何時身上都帶著糧袋,見到兩個和尚的慘態取出胡餅,輕聲問他們:“你們可有水?”
“還有一小罐。”若葉跑到邊沿捧出一個小陶罐,上麵蓋著一個木蓋。他揭開木蓋,將水遞給賀穆蘭。
“莫給我。”賀穆蘭把胡餅掰開,她很懷疑他們還能不能掰得動餅子。“你們餓了許久,原本最好是要喝些粥水,再進稀粥,最後吃幹食的。但眼下也沒這個條件,用水把餅子泡稀爛了吃下去,你們需要力氣逃命。”
癡染和若葉念了一句佛號,謝過了賀穆蘭的布施,然後將那胡餅泡在冰冷的雨水裏吃了起來。
隻是這兩人進食的姿態仿佛像是在進行著某種儀式一般,讓賀穆蘭忍不住鼻酸心軟,扭過頭去,隨便扯些話題緩和這種氣氛。
“我這次來呢,是受一個小沙彌的囑托,要把他師父的舍利放入塔裏。他的師叔是這裏的慈苦大師,他的叔父也是在這裏受戒出家的,隻是死在了客地,臨死前希望徒弟能下山投奔報恩寺,順便寄存遺骨。誰料那小沙彌一下山就發現山下已經沒有僧人了,不是還俗,就是被抓……”
此時若葉剛把嘴裏的胡餅咽下去,那餓得已經發緊的胃部終於又有了點飽脹的感覺,當下摸了摸肚子,接過了賀穆蘭的話問道:“不知道是哪位師伯把師伯祖的舍利送回來的?我們報恩寺有許多僧人在外雲遊,說不定我還認得。”
癡染在聽到賀穆蘭說起“山上”、“師叔”的時候心裏就已經有了些不好的預感,但是他心中完全不肯承認那種猜測,隻顧吞咽下口中帶著麥香的柔軟食物,仿佛這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你喊師叔,那你是慈苦大師的徒孫輩了?這位師叔你一定不認識,他從小在山上長大,這還是第一次下山,名為愛染。”
“那小僧真是不知……”
哐當!
賀穆蘭和若葉被這一聲落地聲驚嚇到,扭頭向癡染看去。若葉一見地上的罐子就心疼的喊道:
“師父,你怎麼把罐子弄倒了,就剩這麼點水了!”
癡染的身體抖得猶如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旅人,口中的胡餅塞得滿滿的,看起來既可笑又可憐。
“這位施主。”他將口中的胡餅一點點咽了下去,“貧僧法號癡染,你口中的那位小沙彌……”
“……正是我的師弟。”
***
這樣離奇的巧合,讓賀穆蘭忍不住歎息命運的安排。
愛染心性堅毅,情願麵對未知的俗世危險,也要把師父的遺骨送入浮屠塔裏。之後他遭遇滅佛令,知道被發現可能會死,可還是想完成師傅的遺願。
這是因為愛染如此的“執著”,賀穆蘭才會被他感動,然後進塔來送舍利。
癡染和他的徒弟若葉在塔裏守了許久,終於還是等到了賀穆蘭的援救。
若是他的師弟愛染懦弱一點、或賀穆蘭麻木一點,這兩個僧人恐怕就餓死在塔裏了。
“走吧……”賀穆蘭站起身。“你的師弟若是見到你在,怕是又要哭得稀裏嘩啦了。”
“啊,”癡染喟歎一聲。“那個淚包。”
賀穆蘭手舉夜明珠在前開路,引領著兩個僧人離開這座浮屠。木質的樓梯因為三個人的踩踏而傳出了隨時會崩塌的聲音,可是癡染和若葉卻毫無畏懼,反而吟誦起了經文。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珂……”
一旦離開這座浮屠,怕是再進之日遙遙無期。
賀穆蘭第一次這樣伴著梵唱行走在黑暗中。
以往她孤獨的在解剖台前工作時,也曾有過“人是否生而有靈”的疑問。那些在她的刀尖下被破壞掉其完整性的人體,會不會和他們的靈魂有聯係之類……
她知道她有許多同事會佩戴佛珠、或者戴上桃木符之類,但她從來沒有追求過宗教的力量。這並不是因為她是黨員或者她是個唯物主義之類,而是因為她清楚的自己在做什麼,那些魂靈即使有恨,也不會對著她這麼一個為他們查明真相之人。
可就這樣伴著梵唱行走時,內心確實會獲得一種平靜。賀穆蘭不知道他們口中的梵語究竟說的是什麼,但她由衷的希望他們念誦的東西會成真。
隻有勸人行善的宗教才會得到發展,這是不是因為人性原本都是趨於良善的呢?
賀穆蘭的腦中一直想著一些玄而又玄的東西,直到又到了二層。
腳下黏膩的觸感似乎在布滿灰塵的樓梯中被洗滌,而那種可怕的氣味也似乎慢慢在梵唱中消失了。
可是當他們到了二層下一層的入口,她那種噩夢一般的記憶似乎又被驚醒了。
她握著夜明珠的手緊了一緊,腳步也頓住了。
癡染第一個發現了賀穆蘭的不對勁,然後若葉也停下了誦經,當發現自己置身何處時,叫了起來:“天啊,師父,我有些不想下去了。你背我好不好?”
“莫撒嬌。”
“這不是撒嬌。你每次都……”
“佛門淨地,不要胡言亂語!”癡染突然高聲嗬斥,打斷了若葉的話。“讓人看笑話!”
若葉難過的撇了撇嘴,不再說話了。
“敢問癡染師父,這下麵惡臭難聞,究竟是什麼?”賀穆蘭打了個寒顫,“既然是佛門淨地,為何味道這般可怕?”
都這麼多天了,能不可怕嗎?
若葉的眉毛動了動。
現在他下樓都是倒著下的。幸虧這是晚上,若是白天,這位施主大概就丟下他們自己走了。
“咳咳,這是一種陷阱。”癡染一本正經地回道:“是用獨特的辦法做出來的,防止惡人驚擾師祖們的遺骨。”
“嗬嗬。那還真的挺厲害的。”
賀穆蘭幹笑一聲,心中淚流滿麵。
佛門弟子的腦袋瓜子真的和普通人不一樣啊。把自家弄的這麼臭,真的能擋得住別人的破壞嗎?
“施主莫急,貧僧教你如何出去。等下到了樓下,你閉上眼睛,聽貧僧。的口令走便是。”
“咦?閉上眼睛聽口令便不臭了嗎?”
“噗!”若葉忍不住笑出聲。
癡染回頭瞪了徒弟一眼,正容搖了搖頭。“不,隻是小僧隻會閉著眼睛走,所以也要委屈施主一二。”
萬一要被她舉著夜明珠看到了地上的情景,一定會心情不好許多天。
那豈不是他的罪過?
呃……,其實確實是他的罪過。
賀穆蘭雖然不知道這兩個僧人為何這般神神叨叨,但想到塔底可能有他們不願意說的什麼秘密,也就表示理解,閉著眼睛按照癡染說的去走。
“直走,向右三步。”
“左邊兩步,啊施主您步子太大了,快收回半……”癡染一頓,“不……”
若言忍不住捂住了眼睛,不忍心再看。
這一番終於到了塔門口,賀穆蘭摸到了矮門的門框,彎腰走了出去。
若葉和癡染在門口矗立了一會兒,本想磕幾個頭再走,無奈這“生化武器”連他們自己都忍受不住,隻好胡亂念了幾句經文,走出塔去。
直出了浮屠,師徒兩人呼吸著室外冷冽的空氣,頓時精神為之一醒,再看著空蕩蕩的殘敗寺院,都忍不住流下眼淚。
他們是逃出了生天,可還有更多的教眾不知道是生是死。若說這是必定要經曆的劫難,那渡劫成功後,又何時才有重見天日之時?
癡染在浮屠塔裏沒有磕頭,如今卻虔誠的跪在地上,開始磕了起來。
一拜師祖在上。
賜予我們容身之處。
二拜師父在上。
命小師弟下山搭救他二人。
三拜佛祖在上。
讓他們無所畏懼的度過這暗無天日。
四拜恩人在上。
以大慈悲相助師弟,又救出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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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穆蘭的理智告訴她,他們現在應該快點走,而不是在門口磨蹭。可是她也有些明白逃出生天應該會有許多感觸,所以她並沒有出聲催促,隻是安靜的等在一旁。
癡染向她叩拜的時候,她第一反應就是向旁邊躲一躲,避過這折煞人的舉動。可是癡染的動作太過自然而然,仿佛他拜的不是自己,而是天地佛祖或者隨便什麼理應跪拜的東西。
賀穆蘭覺得自己可能有些反應過度,就在這一猶豫間,癡染已經站起了身。
“施主,我們好了,走吧。”
“等一等。”賀穆蘭看了看這間浮屠。“我要把門封上。”
她撿起一塊石頭,將那些木板一個個釘回去。
說是“釘”,不如說是“砸”。
每個釘子隻幹脆利落的一下,就牢牢的進入了門框中,簡單的仿佛那石門是紙片或者稻草做的一般。
若葉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心中簡直要驚叫起來。
居然不是按照原來的坑洞砸的!
他難道是佛祖轉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