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死得其所(1 / 3)

在找到王氏之前,賀穆蘭做過許多猜測。

她想過是不是丘林家的人得了什麼惡疾,為了不傳染到全村,所以隻能將他們趕出村子,讓他們自生自滅。

因為他們的住處沒有住人的痕跡,所以她隻能這麼想。

她還想著是不是王氏或者丘林豹突做了什麼作奸犯科之事,惹了眾怒,最後背井離鄉走掉。

但最後她告訴自己,這些都是不合理的,因為軍戶無故不能離開當地軍府所管轄的範圍,即使生病或者做了錯事,也有軍府審判,不可能死的無聲無息。

她隻能不甘心的接受了所有人的說法,忍下滿腔悲痛後悔,來給花木蘭的故友上墳。

但她怎麼也沒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讓她更加悲痛的故事。

當王氏說出“我是罪人”的時候,賀穆蘭的腦子裏出現的是那句後世已經用到爛俗的句子: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賀穆蘭做過法醫、現在又是個英雄,可她沒做過母親,並不知道母親這種“身份”究竟能做出多少讓人不可思議的事情來。

所以對於王氏的這種選擇,賀穆蘭沒有做出什麼大義凜然的評價,她隻是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將頭扭向丘林豹突,突然問他:

“那你呢?你既然逃了,為何會落草為寇?”

“……我……”丘林豹突低著頭,小聲說道:“之前您一直有派人送東西來,再加上我還在家裏種田,所以從小到大,我和阿母的花用已經足夠了,還能攢下一些東西。”

“自我逃了,家裏的地沒人種,我阿母沒了活命的路子,而我阿母在這裏,我也不敢逃遠,隻能還在上黨遊蕩。四鄰八鄉的人若知道我是誰,怕是會將我告發,所以我隻能偷偷摸摸的藏著。”

“我以前是軍戶,不能做工,可是真沒了籍,卻隻能做些賤役。”

丘林豹突從頭到尾表現出的是一種認命,他似乎已經接受了這樣的命運。

“我掙不到糧帛,我阿母眼睛不好,也織不了布,我隻能在山裏挖些山蘑、打些野獸去賣,可是冬天山裏東西也少,我又不是獵戶出身,並不是每次都有收獲。有一次在山裏遇見了現在的大哥……”

他抿緊了嘴唇,片刻後接著說:“一開始隻是為他們放風,去找‘肥羊’,後來您的東西再也沒有送過來,我阿母說花將軍大概是聽說了我的事,對我們徹底失望了。我一想,反正都這樣了,我阿母都快餓死了,再堅持也沒什麼……”

砰!

他的臉上重重的中了一拳。

阿單卓額上的筋脈賁起,連眉毛都因為眼睛瞪得極大的緣故一根根豎了起來。他維持著出拳的姿勢,像是瘋了一般吼叫著朝著丘林豹突衝了過去。

“我打死你這個隻會找借口的家夥!”

丘林豹突原本就是暴脾氣的人,此刻被這個陌生的同齡人兜臉給了一拳,像是一匹被逼入絕境的野獸,立刻反擊了回去。

兩個年輕人互相對了一拳,丘林豹突感到血液在太陽穴裏發瘋似地悸動,腦袋像是給什麼東西壓著,快要破裂了。

他好重的拳!

這黑臉少年竟然是用十成的力氣在對付他!

這讓他惱羞成怒,一下子吼了起來:

“管你什麼事!”

“我要揍死你!”阿單卓嘶吼著一把將他撂倒在地,“你說管我什麼事?你簡直給我們這些軍戶之子丟臉!”

“我就是丟了!我自作自受我認了,我艸你阿爺,你憑什麼揍我!”丘林豹突的鎖骨之前被賀穆蘭所傷,武藝也沒有阿單卓厲害,被他幾下推倒,麵子上更掛不住了,一邊汙言穢語著一邊拚命反抗。

“你居然還敢提我阿爺?我可沒給我阿爺丟臉。”阿單卓哼笑了起來,“是你艸了你阿爺一臉!”

阿單卓用比他還粗俗的話回敬了一句,提拳再打。

王氏已經被這種局麵嚇傻了,一邊淒厲的尖叫著一邊求賀穆蘭拉開他們。

“花將軍,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不要讓這位小哥揍豹兒,要揍就揍我吧,求你拉開他們啊!”

“啊!!!”

聽到王氏的話,丘林豹突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完全不顧鎖骨上的傷,兩腳往上一抵,將腰部拱了起來就要掀翻阿單卓。

兩個少年迅速的扭打在了一起,將整個屋子弄的一片淩亂。兩個人都在借由打架宣泄著心中的情緒,先是用拳頭,而後用手,再是互相用頭槌手肘亂撞,而賀穆蘭隻是拉上王氏,將她往旁邊帶了帶。

“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讓他們打一架也罷。”賀穆蘭注意著戰局,發現阿單卓還是有分寸的,沒有朝對方的要害揍,所以隻是一拉王氏的手,帶她走遠點。

賀穆蘭這一拉她的手,才發現她的掌心裏全是冷汗,雙手和手指都在奇怪的、不知不覺地抽動著。

這讓柔弱的女人讓她忍不住歎了口氣,安撫她道:“你放心,若真有危險,我會出手的。”

這個婦人到底是有多在乎自己的孩子?連這種常有的打架都看不得嗎?

看豹突的樣子,從小到大應該打過不少架才對啊。

王氏雖然嗯了一聲,可是眼睛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過她的兒子,她那翕動的像是風中落葉一般的嘴唇、以及不停顫抖的枯瘦臉頰,都已經將她擔憂的心情徹底給暴露了。

兩個少年如同街頭混混一般的亂鬥還在繼續著,而且是阿單卓正占著上風,丘林豹突不知道是因為鎖骨有傷還是就是技不如人,幾乎是被壓著打。

兩人打鬥的太劇烈,以至於屋子裏點燃的蠟燭都被拳風給弄的熄滅了。阿單卓和丘林豹突就這麼在黑暗中發出陣陣悶響,賀穆蘭看著身邊抖得快要散架的王氏,認命的彎腰在地上找到蠟燭,找到角落用火鐮火絨將它們繼續點燃。

火焰亮起的一瞬間,阿單卓把丘林豹突揍得連北都找不到了。

“沒有阿爺的軍戶家千千萬,為何就你家的一定不能去從軍!”

嘭!

阿單卓一拳揍在他的胸口。

“自私!”

“既然知道自己是軍戶之子,為何不從小練好武藝,隻有夠強才不會死!”

阿單卓啐了他一臉。

“愚蠢!”

“啊!啊!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丘林豹突心中燃燒著最為猛烈的憎恨,一個用力將阿單卓掀翻了過去,伸出拳頭猛擊他的太陽穴!

“你給我去……”

咚!

鐵青著臉的阿單卓伸出手臂格住了他的拳頭,另一隻手不過在他的肘關節微微一扭,就使他痛得反過了身子。

這是花木蘭得意的招式,後來教給了阿單卓。這招式隻有臂力強的人才能用,否則拿手臂去擋別人的拳頭,自己先被打殘了。

“你誰也殺不了。”阿單卓冷酷無情地嘲笑他,“你隻是個一直把頭夾在阿母褲襠裏活的人,也隻敢跟著一大群人去搶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賀穆蘭微微驚訝地挑了挑眉。

她一直以為阿單卓沒什麼脾氣,性子也憨厚,原來竟是她看錯了。

阿單卓真要毒舌起來的時候,還真掏人心窩子。

“我也不想這樣活!誰不願意做英雄?誰不想要受人尊敬?誰願意這樣不人不鬼、藏頭露尾的活著!我有什麼辦法,我能有什麼辦法!”丘林豹突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臉,“你這樣能跟在花將軍身邊的人有什麼資格說我!”

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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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單卓又給了他一拳。

“你心裏有恨。”

阿單卓低下頭去,一把揪起了丘林豹突的衣襟,將他驀地拉扯到自己身邊。

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這讓王氏露出了似乎下一刻阿單卓就會把她兒子吃掉一般的表情。

“你居然還覺得花姨偏愛於我?你是不是還覺得花姨一年多沒給你們送東西,所以才逼著你落草為寇?”

這一刻,阿單卓真有咬死他的心,“你和王姨對於花姨來說隻是兩個陌生人,你要弄清楚,那些東西不是給你的,是給你死去的父親的。你算個屁啊!”

阿單卓突然不想揍他了,他覺得揍他都髒了自己的手。

他將豹突像是破麻袋一般拋到地上,落地之後又踢了一腳。

“啊!”

丘林豹突痛得弓起了身子,慘叫了起來。

那一腳踢在了他的鎖骨上。

“我知道你肯定恨我,我告訴你,我叫阿單卓,來自武川阿單氏。你若以後想要尋仇,不妨來找我。反正我看你這種隻敢攔路搶劫的蠢人,一輩子也別想打的過我。”

阿單卓望著地上野狗一般蜷縮嚎叫的豹突,冷然道:“你父親生前是赫赫有名的將軍,我父親生前卻是名不見經傳的一個火長而已。我阿單一族傳承七代,共戰死男丁七十四人,我父親在我四歲的時候就已經戰死,我和你一般,也是被花姨送來的東西養大。”

王氏咬著下唇,使勁地忍著不要哭出聲來,又因為有賀穆蘭站在她的身邊,她連過去看看兒子到底傷了哪裏都不敢。

她怕她一奔過去,花木蘭會對他兒子更加失望。

阿單卓盯著叫聲突然小了點的丘林豹突,心中滿是不齒。

“我家接受饋贈比你家還早,花姨最早送到我家來的東西是什麼換的你知道嗎?不是糧食,不是布帛,是從蠕蠕人頭上削下來的頭發。”

“我們鮮卑的貴婦喜歡用真發做成高髻編在頭上,花姨在戰場上有時候找不到什麼值錢的東西,糧食要留著填飽肚子打仗,就隻能把蠕蠕人的頭發削下來,捆成束,賣給去戰場收頭發的匠人,換成糧食送到我們家。”

“後來,花姨做了百夫長,又做了將軍,送到我們家的東西變得越來越好,可是我和我阿母都記得最早那些用頭發換來的恩德。你能長大,全靠別人在沙場賣命,你有什麼資格當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