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國是北方十六國裏匈奴人建立的國家。赫連氏族野心勃勃,又具有胡族特有的野性,是以夏國是典型的以鐵腕政策統治著治下的國家,雖不至於民不聊生,但百姓生活之艱苦,不足以外人道也。
統萬乃是蒸土築城,隻要民夫所築之段能用錐子刺入一寸,便殺了那段的作者,搗成肉泥一起蒸在土裏做牆,如此殘暴血腥,這統萬的城牆,也不知道埋葬了多少死去的亡靈。
但即使如此,能在北方建立國家的胡族沒有一個是平庸之輩,或是幾代的厚積薄發,或是某一代英主的高瞻遠矚,十六國中沒有哪個國家是可以小視之國。
這些胡族建立起來的國家總是有著強烈的侵略意圖,又好動刀兵,赫連定能征善戰,雖然因為出身沒有被立為儲君,在國內的人望卻不比赫連昌低。
赫連定雖然是“國之柱石”,但在外族和其他諸國的名聲卻不是很好,因為他很少留下活口,對外戰爭時,無論對方是敵國的平民還是兵卒,隻要是成年的男人,他都會將他們全部斬殺。
據說他最崇拜的將軍是戰國時期秦國的大將“白起”,那麼他為什麼會如此做,大致也能推斷的出來。
夏國國勢漸漸在走下坡路,而周邊諸國和異族都在不停壯大自己,若不想盡一切辦法削弱敵人的勢力,先死的就會是夏國。
赫連定知道夏國傾頹之勢不可挽回,所以他來了,來贏一場豪賭。可是對方的實力和運氣給他重重甩了一個巴掌,讓他輸的刻骨銘心。
在號角響起的這一瞬間,赫連定已經知道魏國是不可戰勝的。一場突襲,多少個月的籌劃,四萬多人馬的長途跋涉,若此行去綁架的是夏國的君主、涼國的君主、燕國的君主,怕是都已經成了……
可魏國的文臣不怕死,武將不惜命,而救援來的比任何一個國家的騎兵都要快速,這位君主自己,從頭到尾都站在陣前,沒有退後過一步……
想起夏國救駕救到一半被魏兵嚇得敗退的各部將軍們,赫連定隻覺得胸口又在翻湧,快要跌於馬下了。
西方的號角一聲快似一聲,北方的號角已經就在近前,羽林軍和宿衛軍都和扶乩請神了一般瞬間戰力超群,赫連定知道自己這方大勢已去,一咬牙,將旗朝東,鳴金撤退。
西邊和北麵都有大部救援,隻有東麵毫無聲息,顯然援軍是從西邊而來,又聯合了北麵的部隊,東邊卻是沒有防備,可以突圍。
雖然夏國是在西邊,但他如此失敗,絕對不能給拓跋燾抓到,他若投降,一百多家中老小就要盡數被族誅,如果他死了,拓跋燾就會利用他動搖夏國最後的士氣。
他隻能逃,沿著蠕蠕東線進入大魏的路徑,逃到庫莫奚去,想法在再折返回到涼國,以圖大業。
赫連定鳴金撤退,這些夏國精兵接到鳴金的指令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就開始了逃亡,他的部隊比蠕蠕人嚴整有序的多,撤退時也是形若疾風。
蠕蠕見赫連定要跑,頓覺不妙,罵罵咧咧間也開始奔逃,隻是蠕蠕慣於草原中作戰,以氏族為單位,一旦情況不妙都是東逃西散,作鳥獸狀逃命,一時間亂作一團,蠕蠕各部的部落主有罵的,有殺的,都止不住這亂糟糟的態勢,聰明的想起赫連定的厲害,立刻跟隨著他的方向撤,一群人朝著東邊而去。
拓跋燾見赫連定等人要跑,立刻命令羽林郎出擊追趕,務必要把赫連定活捉回來。羽林郎之前被幾倍於自己的人數圍攻,如今拓跋燾下令追殺殘兵,頓時各個打起精神,縱馬追趕。
之前蠕蠕和夏國人千裏奔襲,雖有數馬相換,但畢竟是遠道而來,馬力已經消耗不少,而羽林軍是在原地堅守,雖戰馬也有挪移跑動,但比起這些人的馬來馬力不知要充足多少,沒有一會兒,跑在後麵的就已經被衝殺了個幹淨,紛紛掉落馬下。
赫連定一邊跑一邊流淚,他哭的是自己的將士們,以及以後迷茫無定的命運。但凡潰軍撤退,能成功逃離的至多不過三分之一而已,而如今他深入敵國境內,若想成功撤離,如何解決後勤補給、糧草水源,都是很大的問題。
到最後,能活著回到故土的,不知道還有幾人!
可是故土啊故土,等他回到統萬城,統萬還是不是夏國的,都已經難以確定了啊!
***
赫連定率著殘兵撤退了,拓跋燾從來都不是相信什麼“窮寇莫追”的主帥,在自家地盤上,打的就是趕來行狼子野心之輩。
拓跋燾隻留了五千的宿衛守護,其餘眾將士全部被派出去追殺夏國騎兵和蠕蠕人,除了要求夏國平原公赫連定一定要活捉以外,其他人的性命都是“以軍功記”,這讓羽林軍裏許多新兵蛋子嗷嗷嗷地就奔了出去。
拓跋燾心中想著等下就有大軍來救援,自然不會擔心自己的安全問題。而後方的漢臣們這時候居然還關心帝王的風骨和尊嚴,無論拓跋燾如何不耐煩地拒絕,崔浩和眾多宦官、侍者,愣是捧來了清水,拿來了幹淨的衣甲,要求拓跋燾洗漱換上,“以安臣心”。
拓跋燾對於崔浩的進言,哪怕是“請陛下脫光了衣服繞城三圈吧”這樣無厘頭的,也會再三考慮,在確認真的是開玩笑以後,才會提出反對,所以當崔浩堅持一定要整理好儀容,表現出從容不迫的樣子時,拓跋燾也就認命的散開頭發讓周圍的宦官侍從給他淨麵擦手更衣,然後還有閑情和旁邊的大臣們開玩笑:
“剛才那吼得特別大聲的,是哪個?”
鴻臚寺官員各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出一個年輕的官員出來,臉皮生嫩,滿臉通紅,聽了拓跋燾的話,立刻不好意思地說道:“下官是鴻臚寺讚者鄭宗。”
拓跋燾聽他稱讚自己的兒子恰逢其時,是天賜之祥瑞,心中高興,隨口就說道:“你聲音洪亮,口齒清晰,膽量也過人,以後就留在朕身邊,當個舍人,專門負責傳話吧。”
舍人便是貼身伺候皇帝,負責整理奏折、草擬文書和傳令眾臣的近身文官,品級很低,卻是天子近臣。這人一把好嗓子居然得了這般聖寵,莫說他自己不相信,跪下磕頭謝恩雙眼噙淚,就連他的上官們都是一副悔恨自己沒有把嗓門生的再大點的樣子。
拓跋燾這邊有條不紊的整理著“麵子工程”,從西邊來的先頭部隊已經露出了旗號,如今正跟逃竄在西邊的蠕蠕們戰在了一起。
隻見藍底黑鷹的鷹飛之旗迎風招展,當先穿著照夜明光鎧的主將手提一把長戟,率先衝入敵軍陣內,不過是一個馬身的距離,就已經將當頭的蠕蠕領袖跳於馬下,周圍幾個蠕蠕想要飛馬來救,之間那主將長戟輕掃,一個橫拍,竟然把蠕蠕抽飛了出去……
此時拓跋燾等人都在陣前觀察戰勢,拓跋燾目力極好,見那主將隻是三兩招之間已經造成一死一傷,頓時撫掌大讚:
“庫莫提幾年不見,武藝又見大長!”
武將大多認識庫莫提的將旗,其餘文臣就算不認識旗幟,那一身照夜明光鎧也隻有宗室、主帥和皇帝身邊的貼身宿衛有穿,再一提“庫莫提”的名字,幾個大臣立刻“啊”了出聲,了然道:“原來是拓跋提將軍到了,難怪如此之快,鷹揚軍果然名不虛傳!”
拓跋燾與庫莫提從五六歲起一起長大,他兩人形容相仿,身高類似,連兩個人的力氣都是生來就大的驚人,庫莫提和拓跋燾都能開一百五十步的弓,舉四百斤的石鎖,人人皆稱他們為“天生勇士”,拓跋燾有兄弟六七個,卻覺得隻有這位堂伯家的兄弟才真像是他的親生兄弟,感情自然是非同一般。
他一遇險,居然是黑山大營裏駐守的鷹揚將軍千裏來救,若是換了哪個多疑的君王,一定會懷疑他為什麼來的如此之快,如此之巧,但拓跋燾素知庫莫提的品性,根本沒有生疑,心中自然一片滾燙。
拓跋燾欣喜於庫莫提的武勇,於是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看著那邊主將手持一把長戟,將敗亡的蠕蠕們挑於馬下,不停稱讚:
“你們看,我這位堂兄從小力大,剛才那蠕蠕舉刀要劈,卻被庫莫提的長戟震的撒開了手,這便是他又在暗自發力的原因。當年我們一同習武,我在他這招上吃虧了許多次……”
“壯哉!庫莫提居然以一敵三不落下風!咦?他身邊怎麼沒有親衛?是了,急行軍來的如此之快,親兵掉隊在後麵也是尋常……”
“哎呀呀,怎麼讓那個蠕蠕給跑了過去!他的青驄馬……咦?怎麼是匹紅馬?”拓跋燾眯了眯眼睛。
崔浩在一旁接腔:“潁川王要真的是千裏奔襲而來,也不知道要換多少匹馬,換了一匹陛下不知道的,也是尋常。”
“也對!”
拓跋燾立刻釋然。
眾文臣武將將拓跋燾對自家兄弟又是讚賞又是評價,紛紛投其所好,這個說庫莫提是個有“其父驍烈之風”的人,那個誇他“忠心為主”,還有一群人說他“武藝高強”、“領兵有方”,拓跋燾
拓跋燾繼眼見著打著鷹飛旗的主將帶著幾千騎兵,在幹淨利落的剿滅了慌不擇路逃到西邊的蠕蠕們後,直直衝著王帳的方向而來。
“庫莫提在黑山大營,武藝進境越發了得,哎,蠕蠕人出戰的究竟有多頻繁,竟讓他幾年之內磨練成的如此的老練……”
拓跋燾見披著照夜明光鎧的“堂弟”已經奔到了近前,連忙奔出陣去,迎接自己的兄弟。
眾宿衛見拓跋燾連侍衛都不帶就奔了出去,俱是一怔,這般相信對方,若對方心中有歹意,趁此機會行刺,那拓跋燾還有命在?
所有宿衛立刻拔腿就追,好在對方的主將在離拓跋燾幾十步遠的地方就已經下了馬,紛紛收起兵器,單膝下跪恭迎聖駕。
眾人這才發現拓跋燾的信任不是無緣無故的,這般千裏奔襲而來,卻沒有上前先邀功,而是先行下馬行禮,對這位大可汗的尊敬,可見一斑。
崔浩等大臣微笑著也上前迎接,一時間,君臣相和,良臣名將,相得益彰。
拓跋燾大步流星到了隊伍的最前方,將穿著明光鎧低頭行禮的主將一把拉起,大力擁抱後猛拍左肩。